第14章 恨意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灵溪都没有再离开行云宗。

她懦弱地逃避着旌云,惧怕与他见面。

令苍并不责怪她,开始让她学着处理一点宗门内的事务,棘手的除妖任务会让慕从嘉代她下山。

她不再提起旌云,亦没有人再问起他。

这个名字慢慢从她的生活中消失。

偶尔,有人靠近她的时候,她会想起旌云从身后抱住她的感觉,然后恍惚一笑。无论如何,旌云已经与她无关了。

一年后她再度走出行云宗,旌云没有来找她。

她松了一口气,却又隐有失落。

这么久了,他大约已经忘了她了。

她将旌云深藏于心底,却还是在今日听到画像那一刻,尘封的记忆重见天日,压抑的感情破土而出。

原来他一直记着她。

可是,为什么占据黛城的妖偏偏是他?

她不信。

她一定要见他,她要当面问个清楚。

灵溪来到黛城结界前,取出剑,捏了仙诀,长剑一挥,两道剑气化作剑刃劈向结界。

灵气与妖气相撞,引得结界剧烈震荡起来,自剑刃劈过之处开始,裂痕寸寸蔓延。

不多时,结界发出碎裂声响,化作一团浓重的妖气弥漫于四周。

她在浓雾中劈开一条道,奔入黛城。

黛城内,结界波动引起的狂风让城民惊慌不已,有人悄悄将门打开一条缝,正看到结界碎裂的那一幕。

他睁大双眼,颤声道:“碎、碎了!”

“什么碎了?”

“那妖物的结界碎了!有人来救我们了,快逃!”

这一声大喊如同落入水中的石子,打破了平静,在死寂的黛城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城中立时大乱,城民纷纷拼命向外跑去。

无人注意到巡视黛城的傀儡兵停了下来,再没有动作,僵硬地将视线落在了冲入城中的白衣女子身上。

灵溪跃过几个屋顶,遇到了向她而来的曲琉裳。

曲琉裳停下来,关切地望着她:“师姐,你要去见他吗?”

灵溪闭了闭眼,低低道:“师妹,你可否先带城民离这里远一些,有些话,我想当面问他,若是打起来,恐伤及无辜。”

曲琉裳眸中虽有疑惑,却没有多问,点了点头道:“师姐,你放心吧。”

她指了指旌云所在的府邸:“他在那里。”

两人分开,曲琉裳向城外奔去。

城民穿过城门,看到一团血色雾气,惊恐地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道:“这是什么?”

“当心!”身后传来一道警告声。

众人回头,见一青衣少女从墙头飘然而落,挡在他们身前。她掌心化出的火焰离手,在触及血雾的一刹那变作冲天大火,熊熊燃烧,吞噬着浓雾。

火舌窜天而起时,有胆小之人吓得尖叫出声,少女转过身,柔声安抚着。

血雾在灵火的吞噬下开始消散。

有人试探着问出声:“您是仙门里的仙长吗?是来救我们的吗?”

得到肯定答复,连日来的恐惧与压抑终于得到释放,众人不由喜极而泣。

曲琉裳安抚完一个城民,抬头望向黛城内,目露担忧。

*

灵溪一路前行,都未遇到任何阻碍。

她踏风而行,偶尔向下望去,还能看到零零散散向城外逃去的城民。

结界破碎,城民出逃,城中的那只妖却异常安静,没有任何出手的征兆。那些被妖血控制的傀儡兵也一动不动停在原地,对经过的城民视若无睹,只用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珠牢牢盯着她。

仿佛从结界裂开的那一刻,曲琉裳和一众城民便再也不能吸引他半分注意力,他的眼中只剩下了她。

她的心愈来愈沉,真的是旌云……

来到曲琉裳所指的府邸,灵溪收了力,缓缓落在空地。

此处寂静无声,被隔绝多日的月光重新洒入府内,凄清孤冷。

空气中是淡淡血腥味。

若说此前她还抱有一丝幻想,或许旌云还没有出手伤人,那么在见过一路的傀儡兵后,在闻到这血腥味后,她的幻想彻底破灭。

灵溪握紧了拳,对着屋内喊出了那个名字。

“旌云。”

*

结界出现异动的那一刻,妖气源头的旌云便察觉到了一切。

他面色阴狠,立刻暴怒起身,却在傀儡兵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曾让他痛之欲死的身影。

手中的妖气还未凝成就又消散,他垂下手,站在昏暗的房间里看她。

血色结界消失,黛城不再被红光笼罩,月亮的清辉落在她身上,白裙翩飞,看起来圣洁美丽得不可思议。

“灵溪。”他轻念那个身影的名字。

她还是来了啊。

他想,他有多久没见到这个人了?

七百五十八日。

他有七百五十八日没有见过她了。

旌云手抚额头,闭了闭眼,在黑暗中低低笑出声来。

他笑自己蠢。

他将真心捧给她,得到的最后一句话却是——你是妖啊,除妖的修士怎么可能和妖在一起呢。

起初她说出那样的话,他其实并不恨她,他宁愿相信她是被逼无奈才与他分开。

可他还有未说完的话,还有未问出口的问题。

他执意想要再见她一面。

然而行云宗所处的山上,有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在震慑着妖类。

他靠得越近,灵压便越强,痛得他四肢百骸都在颤抖,难以站立。即便他的实力在妖类中已属中上,也无法与那股力量抗衡。

最严重的一回,他被灵压逼回兽形,七窍开始流血。眼眶中流出的鲜血,就像两道蜿蜒的血泪。

浑身浴血的狼妖终于舔着伤口离开。

他悲哀地发现,只要灵溪不愿,他永远也无法见到她。

后来旌云不再尝试靠近行云宗。

他留在山脚不远处,开始日日夜夜等待灵溪下山。

行云宗的日出波澜壮阔,夜月温柔皎洁,他在山下看过一场又一场的日出,一次又一次的月落。

日月更迭三百次,狼妖始终没有等到想见的人。

这期间,他偶尔化作人形,装做被灵溪救过的凡人,向一些下山的低阶弟子打听她的消息。

他们告诉他,灵溪师姐近日一直都在山上,偶尔处理宗门事务,偶尔指点师弟师妹;灵溪师姐很温柔,对他们每一个人都亲切和善;灵溪师姐会陪他们做糕点,教他们织剑穗……

从那些弟子的描述中,听不出她有半分的伤心。

可她对所有人都如此温柔,为何唯独对他这般狠心?

因为他是妖吗?

饶是他再不愿相信这句话,脆弱的心也开始一日日动摇。

旌云开始相信自己是真的被抛弃了。

她抛弃了他,连他最后的话都不愿意听完就跑开,甚至不愿意再见他。

他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绝望,心里终于生出浅浅的恨意。

世人皆言修士心怀大爱,妖兽残忍无心,可在他看来,她才是没有心的那一个。

她不相信妖,又为何要给他希望。

他曾以为她是特殊的那个人,他愿意从此为了她收敛自己的天性,可是,她骗了他。

原来她跟所有人一样,觉得妖类肮脏,不可教化。

他做出不再伤害凡人的承诺时,她心里在想什么?约莫是在想,多么愚不可及的一只妖,如此好骗。

旌云咬紧了后槽牙,气得冷笑。

多么无情,多么……可恨。

他的真心被人肆意玩弄,往日的甜蜜在此刻化为砒.霜,痛得他冷汗涔涔。他不禁伸手抚上胸口。

是了,他早该明白的。

从来都是仙妖对立,修士除妖,哪有妖为了修士神魂颠倒的?

他对修士动了情,犯了这世上最大的蠢,妄想与她长长久久共度一生,真可笑。

自食恶果,是他活该。

妖啊,天生就是要挖人心喝人血的。

……

有些事情,无论回想多少次,都叫人恨得牙痒。

她终于来了,为了这些凡人。

她在乎这些一捏就死的蝼蚁,唯独不在乎他。

不知她在宗门内面对后辈,有没有提起曾骗过一只妖的真心,有没有得意大笑地骂他蠢。

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成拳,越握越紧,他气得发疯,恨得发疯。

他要杀了她。

熟悉的气息愈来越近,终于隔着一道墙停了下来,暌违数日,他再一次听到灵溪唤他的名字。

多么久违的声音。

可为什么那道声音还带着颤抖?

愤怒吗?

那可真好,她也该感受一下他当年的愤怒。

旌云转身,猛地将一旁的案几踢出。

案几撞开房间的门,向外飞出,又被一柄剑从中劈开,断裂在地,发出轰然巨响。

尘土飞扬,那道白色身影却毫不在意,握着剑站在原地,仿佛穿过七百五十八日的光阴,来到他面前,问他:“为什么?”

屋内屋外,两人遥遥对视。

灵溪在他面前从未哭过,甚至连眼眶都没有红过,受了伤也会咬牙坚持,从不言痛。可就是这样的灵溪,如今在他面前红了眼眶,语带哽咽地问他为什么。

她没有说完整,可他知道,她想问的是为什么害了黛城这许多条性命的妖会是他?

那双眼睛中甚至还有一点失望,叫他下意识身体一僵。

待反应过来,旌云复又冷笑。

失望?

她在失望什么?

失望他没有像个蠢货一样,被抛弃也要信守那可笑的承诺吗?

不,傻子当一回就够了。

旌云向外走去,华丽的玄衣拖曳在身后,金线在月色下折射出晕目的流光。他不愿露出弱势,弯起唇,轻飘飘道:“为什么?不为什么。妖生而挖心喝血养命,你岂会不知。”

视线漫不经心地从她身上扫过时,有一瞬的凝滞。

她瘦了。

往日合身的衣裳穿在身上,有几分空荡荡,显得身子愈发单薄。

一身白衣在月色下缥缈如云雾,仿佛被风一吹,就散了。

痛过千百次的心窝再次传来熟悉的刺痛,他眸色微沉,将目光移回她脸上。

“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害人吗?我问你为什么!”

她忍着泪不肯落下,突然提高声音,几乎是吼出了后半句。

“答应?”

经年不愈的伤痕仿佛被撒上一把盐,旌云闭了闭眼,痛笑出声,吐出的字又冷又刺:“妖的话你也信,你以为你是谁?”

“原来如此。”她自嘲笑出声来,将欲落的眼泪逼回,喃喃又重复一遍,“原来如此。”

黛城城墙外燃起一圈大火,隔得太远,火光落入灵溪眼中已变得微弱,却像一簇燃起的火苗,坚毅美丽。

她慢慢提起剑,剑尖指向他:“好,你要杀人,我要除妖,我们,各凭本事。”

旌云再也掩盖不住自己的怒意,目眦欲裂,几乎将牙咬碎。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这么狠心无情的人,果然如他所料,指向他的剑尖不带半分犹豫。

她要杀他啊!

好啊,那就各凭本事。

他也要杀了她。

杀了她就好了,杀了她,就不会被她所带来的痛苦日日夜夜地折磨。

他要杀了她,他要杀了她……

旌云想了一遍又一遍,面目狰狞愤怒,仿佛随时要暴起,可当剑气劈出的一瞬间,他却站在原地,没有躲也没有动。

剑气如刀刃,狠狠刺入了他的腹部。

剑的主人控制了剑气的方向,巨大冲力带得他向一侧飞去,撞上了府邸垒砌的高墙。

砖石承受不住如此力道,墙面轰塌,他倒在一片废墟中。

腹部汩汩流出血,咽下一大口血的旌云却想,不过如此。

这些痛,都抵不过他失去灵溪时万分之一的痛。

“旌云!”

远处是灵溪的惊声呼喊,他躺着没有动,只安静地望着夜幕中那轮弯月。

月明如水,流泻千里,不知比行云宗山下那三百个夜的月亮,美丽多少倍。

【行云宗的日出波澜壮阔,夜月温柔皎洁,他在山下看过一场又一场的日出,一次又一次的月落。

日月更迭三百次,狼妖始终没有等到想见的人。】

写的时候被自己虐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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