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青袖不安稍缓和,釜中也已咕嘟咕嘟地冒着热腾腾的气泡。身后不远处盛明希还是一幅垂头丧气的模样。青袖不自觉又叹了口气,唤道:“师弟,过来。”
盛明希抬起头,没有立刻起身。少年人不懂掩饰,一脸落寞,像打了败仗的士兵,又像落水的小狗,英气的眉眼倒有几分可怜。青袖便笑了,一面盛粥,一面说道:“怎么,还要我喂你?”
“不用,我只是灵力耗费太多有些不继,又不是断手断脚了。”他此刻听不得她一点打趣,青袖一句话又说得他双耳通红,利落地起身走近火堆。
青袖知他头回出门数百里奔波已是不易,可瞧他羞恼模样比意气风发倒是还要可爱,偏要继续惹他,她笑吟吟地把盛好的粥递给他,说道:“我听说昔年三浮盛会时盛老谷主一双句芒手,可使枯木逢春,可平地生秋兰,怎么你不过催熟了两枝桃花,便御不得剑、站不住身了?”
盛明希坐下接过碗勺,羞恼但也坦然:“木系术法学艺不精我认了,都怪我爹教我时我总不用心,师姐你就别笑我了。”他空着的手拍拍胸膛,信誓旦旦地说道:“但你放心,我盛明希剑术还是挺能拿得出手的,东青峰上打得过我的没几个,以后你看我的。”三言两语间又恢复了骄傲的模样。
青袖愉悦地继续问道:“那东青峰上能打得过你的有哪几个?”
少年明显噎了一下,随即认真说道:“我师尊和钟游算两个,赵燕燕算一个,杨至简的话……”他稍显犹豫,对于总是打成平手的同门不肯认输,但又不能撒谎:“我俩……”
青袖对答案才不关心,她揶揄的心思明目张胆地写在脸上,小傻子半晌才发觉:“师姐,你!”
青袖笑着往火堆里添柴,悠悠问道:“我怎么了?”
“你……”盛明希看着眼前人,她淡漠的脸上笑容浅淡,但温柔又生动,火光映入她秋水一般的明眸,而她落入他痴痴的眼中,叫他心神摇曳,内心的想法脱口而出:“你和我以为的不太一样。”
青袖没兴趣知道自己在他心中原本如何,现在又是什么模样,不以为意地说道:“我们相识不过三日,你又对我了解多少,说不定你明天也会说相同的话。”
盛明希咽下温热的粥,迟疑着没有反驳,他本能地觉得有些想说的话现在说出来似乎不太合适,他不忍心毁掉这样难得的时刻,转而称赞道:“这粥很好喝。”
“嗯。”浮香谷的小公子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青袖只当他客气,自己则不客气地将釜底的粥盛尽:“吃完了你洗碗。”
“好。”师姐没有跟他客气,这算好事。他掏出自己的干粮:“师姐,我带了红豆饼、枣泥糕和桂花糖糕,你尝一尝。”
青袖收起炊饼,拿了一块桂花糖糕尝了尝,绵软香甜,很是好吃:“山下和路过的镇子上我没见你买东西,这是你从山上带下来的?”
“是啊!我第一次下山,钟游特地给我做的,他的手艺还算不错吧?”
青袖惊讶,她认识他说的钟游,清宁真人座下首徒,两人之前在演武台上交过手,比起符昱,他才是真正的温润如玉,没想到这样的谦谦君子居然会下厨:“这全是钟师兄自己做的?”
盛明希点点头,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祈安也就帮忙烧火,剩下的都是钟游自己做的。”
青袖唤钟师兄,他直呼其名钟游,她总觉得有些不爽。之前在太平司时她便疑惑,盛明希言谈间和钟游及赵燕燕颇为亲密,但又不尊称师兄师姐,总是直呼他们姓名,也不知道是怎么在吹毛求疵的戒律堂宗德长老眼皮子底下活过这么多年的?她这时索性问出了口。
“他们欠我的。”盛明希理直气壮:“想当年我跟着师尊学剑时他们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呢!师尊当时明明答应过我让我当大师兄,没想到等我上了山,她都收了三个徒弟了,三个啊,师姐!”他伸着三根手指给青袖比划,颇有些义愤填膺:“我才不认,让我叫他们师兄师姐?做梦去吧!”
青袖听得开怀:“你跟着清宁真人开始学剑时才几岁?难道不是你一边学剑一边玩泥巴,真人怕你甩她一身泥才哄着你玩,你却傻傻当了真?”
盛明希睁大了眼,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师姐,你胡说!我才没有玩泥巴!就是师尊她骗了我!她堂堂剑尊,言而无信!你怎么也向着她说话?”
其实,清宁真人能默许盛明希没有规矩的称呼,大概率她当年的确做出过承诺,后来不知为什么没有实现,应是有些理亏心虚的。
但青袖理直气壮:“对啊,我崇拜她,就向着她说话怎么了?”
她这就有点胡搅蛮缠的意味了,盛明希难得落了下风,一时语塞:“我也崇拜她,但她真的说话不算数……”他不争气地心生些许委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青袖觉得自己像个欺负小孩子的大恶人,看见小孩哇哇大哭才乐得开怀大笑。她还有良心,有那么一点点内疚,于是说道:“今日晚饭简单了些,下次有机会我给你做烤鱼。”
他还是很好哄的,闻言顿时欢喜,眼睛亮晶晶的,还想说什么,但青袖觉得今天自己跟他讲的话已经够多了,在他开口前打断了他:“快吃吧,吃完洗碗。”说完,喝完了粥将空碗置入空釜中,起身寻了清净处打坐起势,运转灵力。
盛明希看着她收起笑容又恢复了一贯清冷的模样,品尝着她亲手做的粥,心湖之中泛起一圈圈涟漪,有些甜蜜酸涩又有些怅然若失,说不出来是高兴还是难过,他观望着那道遗世独立的青色身影,细细辨别着这前所未有的复杂心情。
周围地势开阔,防御的结界早已布下。她安心运行了两个周天,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眼时,周围已是一片暗沉。
夜色中山影模糊,隐约熟悉,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仍在连绵的昆吾山里,仍在那孤冷的己过峰上。一旁奇怪的声响将她惊动,她很快便清醒。循着声音看去,快要熄灭的火堆旁,身长八尺的少年郎在厚重的狐裘中侧卧蜷缩着,不知做着什么饕餮美梦,牙齿磨得嘎吱作响。
青袖独来独往惯了,倒觉得新奇。一旁整齐放着收拾干净的汤釜和碗勺,她施法收入囊中,不料瓷器轻碰的声音倒惊醒了盛明希。他立刻睁眼坐起,一撩狐裘扬起佩剑。
青袖轻巧躲过他的攻击,顺便救下了差点沾点火星的珍贵狐裘,说道:“是我。”然后将狐裘丢入他怀中,往火堆里填了些细小的柴火:“没事,你睡吧,我守着。”
“那后半夜换我守着。”到底是累极了,困意战胜了好胜心,盛明希拥着狐裘匆匆又睡去。
青袖压根没打算再叫他,独行的岁月里她对自己的法阵有相当的信心,但她看着盛明希,隐约有些嫉妒,这嫉妒无关家世师门,她只是恼恨他凭什么能睡得这么香甜?她置气地往火堆里丢入一块稍粗的树枝,火花爆鸣,发出不小的声音,可少年依旧睡得稳如泰山,岿然不动。她便泄了气。
捡了树杈无意识地在地上乱划,一会写下自己姓名,一会写下“小苍”、“燕回”的字样。她忽然想到,这么多年,似乎盛明希是师门以外她唯一的同伴,当然也可能是最后的,她便又写下盛明希的名字,而后又在一旁写下“云珞”,将两人姓名像牵红线似的连在一起,笑着摇摇头。随即又想到了最讨厌的人,符昱二字写得又深又大,然后横一道斜一道地将两个字分割得面目全非。就这样百无聊赖地乱划着,她渐渐眼皮沉重,拥着自己膝盖睡去。
辰初的早课是刻在每一个昆吾弟子的神魂上的,即使没有鸣钟,二人也还是准时醒来。
经过一夜的修养生息,盛明希又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模样,他摸着鼻子羞愧尴尬得无地自容:“师姐,对不起,昨天一定是我睡得太死你没能叫醒我,下次不行你把我打醒就是。昨夜辛苦你了,下回换我守一整夜。”
“没事,昨晚安生得很,我便没叫你。”青袖一边说着一边整理发髻。
盛明希看她收拾妥当,拔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随即剑尖指向青袖:“师姐,要不要比试一下剑法?”
青袖懒得理他,指上蓄了灵力,一个弹指拨开他的剑刃:“你还不是我的对手,留着力气赶路吧!”
盛明希手腕被震得麻木,一颗跃跃欲试表现的心被浇得冰凉,他长长叹口气,收了剑。
再次启程之后没过多久二人便到了青州城,在青州城外收了剑,从北城门而进,广微观便坐落在两条街外。
青袖不动声色地观察这座陌生的城池,也观察着四处打量的盛明希。即使比不得京师和东都这样的大城,青州府也称得一句繁华,街上商贩叫卖着琳琅满目的玩意儿,来往行人如织,大多衣着厚实面色安详,盛明希应该是第一次到凡尘的城池,目光短暂地新奇了片刻,便不再张望。
青袖向广微观守门的弟子出示了玉牌,很快便有人迎了出来。来人身形瘦削微躬,年纪约莫三十多岁,留着一把山羊胡,倒有几分像县衙里的师爷。
青袖拱手行礼,递上青案,自报家门:“福生无量天尊,弟子郑青袖,师承玉洗峰凌霄真人,师弟盛明希,师承东青峰清宁道人,遵太平司令前来相助。”
那人恭敬接过玉案,匆匆瞧了一眼,即刻回礼:“郑师姐盛师兄远道而来……”
话还没说完,盛明希便扑哧笑出了声:“大哥,你看着跟我爹年纪差不多,你还管我叫师兄,还有我师姐花容月貌美若天仙,你……”
“师弟!”青袖喝住了他。外门弟子,又是被安排在这距门派千里之外的地方,便过分谦卑了些,又不是什么罪过。“师兄怕是误会了,我二人年纪轻资历浅,实在当不起你这般称呼。”
“啊我听说内门的弟子得道后便容颜永驻,即使是长老也都是青春年少的模样……”山羊胡弱声解释道。
盛明希依旧不服气“那之前来过的人你管他叫师兄师姐,他没解释吗?”
“没有啊……”那人声音更弱了。
盛明希气哄哄的:“那人谁啊?有病吧!”
青袖早就知晓内门弟子的高傲,也许那位“师兄”或者“师姐”还觉得这般称呼是大发慈悲给了外门弟子脸面。她不欲于此事大作文章:“那师兄怎么称呼?”
“啊鄙人姓陈,名文台。”
“那陈师兄,我们不如进里面详谈。”
“哦哦,请进请进。”陈文台这才回过神来。
在厅堂之中,二人又听陈文台详细讲述一遍缘由。陈文台娓娓道来,十分详尽。
“这何绵绵家中兄弟姐妹几人?都是多大年纪?”青袖略一思索,问道。
“何小姐是家中长女,其下有一妹一弟,具体年纪不清楚,不过何二小姐不久前刚订了亲,何公子早就娶了亲,何少夫人已身怀六甲。”
“那何绵绵之前订过亲吗?”
“订过的。”陈文台迟疑了一下,还是接着说道:“其实前后与何家两位小姐订亲的是同一人,都是魏家的三公子。”
“啊?”盛明希轻声惊呼,但没人理会。
“依陈师兄所言,那何绵绵是莲花镇本地人,那香儿呢?”。
“那小丫头是南岗村人,离莲花镇有二十里地远,她打小就被卖到何家做丫鬟。”
明显陈文台是详细查过的,他一一答来,神色放松了不少。青袖接着问道:“南岗村一带有什么关于狐妖的传言吗?”
陈文台刚缓和的脸色又不好看了:“没……没听说有什么传言啊。”
青袖瞧他一眼,继续问道:“这样啊,那碎磷砂和灵旗都尝试过了吗?”
陈文台猛地点头:“都试过了,都是照着昆吾山上教的做的,但一点异常也没有。”
观里的小童进来送茶水,动作慢吞吞的,好奇地偷瞄二人,郑青袖没理会,盛明希做了个鬼脸引得小童骤然笑出了声,陈文台察觉,还没发作,小童便麻利地躲了出去。
“陈师兄。”青袖唤他:“这青州府的广微观很少来山上的人吗?”
“这……”陈文台犹豫了一下,照实答道:“我到任这里五年了,你们二位是山上第二回来人。”
“观里还有其他人吗?那平素有妖魔伤人,你们如何处理?”
“观主长年闭关,我还有一位同僚,名叫秦少成,现在人还在莲花镇,看护着何小姐尸首和那小丫头,他本事不小,解决了不少麻烦,其它几位我只在名册上见过姓名,人不曾识得。”
郑青袖没什么好再问的,转头看向盛明希:“师弟,你还有事需向陈师兄请教的吗?”
一直不语的盛明希觉得不对劲儿,又不大说得上来,摇了摇头。
“我们师姐弟千里奔波了两日,可否容我二人稍稍休整一番,午后即刻前往莲花镇,如何?”青袖起身,盛明希随即也跟着起身,站在她身侧。
陈文台连忙应了,盛情邀请二人于观内歇息,招呼了小童前去准备饭菜。青袖婉拒:“实不相瞒,我这师弟出身富贵,被家里人惯坏了,口味刁钻得很,还是我带他出去吃吧,就不麻烦师兄了。”一边说着,一边怕盛明希不配合,为了避免陈文台察觉到灵力波动,广袖之下悄悄伸手去拉盛明希,没摸到他的袖子,随即轻轻拽了下他的手指。
顷刻间从肌肤相接处似有雷电快速涌动,沿着筋脉直抵心脏,盛明希来不及思索太多,张口就道:“对,我可挑食了!”
他过于理直气壮,仿佛挑食成了什么光宗耀祖的优点。青袖眉头微皱,心生嫌弃。陈文台却觉得甚是合理,没再挽留,送他二人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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