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沉夜间的“梦话”并未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那些破碎的词语如同无法遏制的泉涌,在每个陆昭试图深入探查却又无功而返的夜晚,固执地响起。它们不再局限于简单的词组,开始串联成更加诡异、令人费解的短句,仿佛某种加密后的信息,或者是深埋潜意识下的真相碎片,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打捞上来。
“…通道…阻塞…需要…光…”
“…标本…在…呼吸…泥土…心跳
“…第七…视野…盲区…镜像…欺骗…”
“…钥匙…不在…锁孔…在……”
陆昭的精神力如同最精细的网,一次次撒向周沉的意识深处,却每次都只能捕捉到一片被精心伪装过的、属于“依赖”与“安宁”的平静水域。那些“梦话”的源头,狡猾地隐匿在水面之下极深、极暗的裂隙之中,与他无法触及的、周沉最本源的意识核心缠绕在一起。
他尝试过更激烈的手段——用强大的精神力强行冲击那些裂隙,试图揪出“异常”的根源。但每次冲击,换来的都是周沉在睡梦中痛苦不堪的呻吟和生理性的剧烈颤抖,仿佛整个意识结构都要随之崩塌。而一旦他停止冲击,周沉便会迅速恢复“平静”,那些梦话也会暂时消停片刻,随后又以更零散、更隐晦的方式再次出现。
陆昭不敢再冒险。他害怕彻底毁掉这件他倾注了无数心血、几乎已经“完美”的藏品。
这种无力感让他焦躁,让他愤怒,也让那份偏执的占有欲燃烧得更加炽烈。
他开始寸步不离地守着周沉。
白天,他的视线几乎如同实质,时刻黏在周沉身上,不放过任何一丝最细微的表情变化和肢体语言。周沉吃饭,他盯着他吞咽的动作;周沉“编织”,他感知着他精神力的每一丝波动;周沉对着墙壁发呆,他试图从他的眼神里解读出隐藏的密码。
周沉对此似乎毫无所觉,或者说,他习惯了这种无所不在的“关注”。他依旧温顺,依旧依赖,甚至对陆昭这种近乎监视的陪伴,表现出一种病态的“享受”。他会更频繁地主动贴近陆昭,寻求肢体接触,用那种全然的、仿佛失去自我般的依恋来回应陆昭日益紧绷的控制欲。
然而,在这紧密到令人窒息的看守下,那些“微瑕”和“异常”却像是拥有了自己的生命,以更加刁钻的方式渗透出来。
周沉的手指不再颤抖,但他握笔(用于绘制能量图案的能量凝结物)的姿势,会偶尔出现极其细微的、不符合他惯用力的偏移,导致画出的线条出现难以察觉的、生硬的顿挫。
他不再失神,但在与陆昭对话时,他回答的间隔会出现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短暂的延迟。不是思考的停顿,更像是一种…信息接收与反馈之间的卡顿。仿佛他需要额外的时间,来处理和理解陆昭的话语,然后再从设定好的“反应库”中调取最合适的回应。
最让陆昭感到心悸的是周沉的眼神。
当他以为周沉沉浸在骨琴的音乐中时,偶尔会捕捉到,周沉那看似迷离的、望着琴弦的瞳孔深处,会闪过一丝极其迅速的、冰冷的计算的光芒,如同精密的仪器在扫描数据。
当他抱着周沉,感受着那份全然的依赖时,低头看去,有时会撞见周沉依偎在他胸口的脸庞上,那双闭着的眼睛,睫毛会以一种异常规律的、并非睡眠状态的频率轻微颤动,仿佛在…快速眼动期?可他的呼吸和意识波动明明显示他处于深度“睡眠”。
这些细节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混杂在周沉完美的“表演”中,如同落入湖面的尘埃。但陆昭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致,任何一点不和谐的音符,都在他脑海中不断放大、回响。
他开始怀疑一切。
怀疑“静默之泉”是否真的在滋养周沉,还是在催化某种未知的异变。
怀疑那些被灌输的记忆碎片,是否没有被覆盖,反而成了周沉潜意识反抗的基石。
怀疑这个由他一手构建的梦境本身,是否存在着他未曾察觉的、致命的漏洞。
焦躁和猜疑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理智。他对周沉的“安抚”开始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暴力。
拥抱的力道大得让周沉骨骼生疼。
亲吻不再是缱绻,而是带着啃咬般的惩罚意味。
能量梳理时,那冰冷的触感不再温和,而是如同刀片刮过灵魂,带来尖锐的不适。
周沉对此逆来顺受。他甚至会在陆昭力道过重时,发出小动物般的、隐忍的呜咽,然后用更加温顺的姿态贴近他,仿佛在用自己的“痛苦”和“顺从”来平息饲主的怒火。
这种反应,时而让陆昭产生一丝病态的满足,时而又让他陷入更深的狂躁——他分不清这究竟是真正的驯服,还是另一种更高明的、将他拖入情绪漩涡的操纵。
这种极致的拉扯和消耗,让陆昭的精神状态也出现了不稳。他周身散发的寒意更加刺骨,眼底的黑色漩涡翻涌得更加剧烈,有时甚至会控制不住地逸散出丝丝缕缕充满负面情绪的黑暗能量,污染着梦境的氛围。
而周沉,则像一面最精准的镜子,映照着他的一切变化。
陆昭焦躁时,他会显得更加“怯懦”和“不安”。
陆昭流露出一丝疲惫时,他会变得异常“乖巧”和“体贴”,用那种全然的依赖试
“治愈”他。
陆昭因猜疑而施加暴力时,他会用“痛苦”和“顺从”来“安抚”他。
他完美地扮演着陆昭情绪稳定器的角色,仿佛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平衡陆昭日益失控的精神世界。
直到那个临界点的到来。
那一次,陆昭因为外界领域的一次较大规模的“入侵”而耗费了大量心力,精神回归梦境时,带着未曾掩饰的疲惫和浓重的戾气。
周沉像往常一样迎上来,试图用拥抱安抚他。
但陆昭猛地挥开了他的手,力量之大,让周沉踉跄着撞在了身后的菌丝墙壁上。
周沉跌坐在地,抬起头,惊愕地看着陆昭,眼中迅速蓄满了泪水,不是装的,而是真的被撞疼了。
陆昭喘着粗气,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那些压抑已久的猜疑和愤怒在这一刻几乎冲垮理智:“你到底是谁?!你在想什么?!说啊!”
周沉被他吓得浑身发抖,眼泪滚落,拼命摇头,声音破碎:“…我是沉沉…我是你的沉沉啊昭…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想你…只想在你身边…”
“谎言!”陆昭低吼,周身逸散的黑气几乎凝成实质,他一步步逼近,“那些梦话!那些异常!你当我是瞎子吗?!你是不是想起来了?!是不是想逃了?!”
“没有!我没有!”周沉蜷缩起来,哭得几乎窒息,“…那些是噩梦…是假的…昭你相信我…我只相信你…”
“证明给我看!”陆昭蹲下身,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般掐住周沉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直视自己疯狂的眼睛,“告诉我!你现在最想要什么?!”
周沉疼得脸色发白,泪水模糊了视线,在极致的恐惧和压迫下,他几乎是嘶喊着给出了回答:
“…我想要…永远和昭在一起…”
“…想要昭…只看着我一个人…”
“…想要…这里…只有我们…”
“…想要…所有可能带走昭的东西…都消失…”
这偏执的、充满独占欲的、几乎与陆昭如出一辙的“愿望”,如同最有效的镇静剂,瞬间浇灭了陆昭大部分的怒火和猜疑。
他看着周沉哭得几乎晕厥、却依旧吐露着如此“契合”他心意的话语的模样,一种扭曲的、巨大的满足感和安心感再次攫住了他。
是了。
是他的沉沉。
只能是他。
他松开手,将瘫软的周沉抱进怀里,用一种近乎要将人揉碎的力道。
“如你所愿。”他在周沉耳边,如同宣誓般低语。
他没有看到,在他怀中,周沉那被泪水浸湿的、埋在他颈窝的脸上,那双刚刚还盛满恐惧和泪水的眼睛里,在那一瞬间,掠过了一丝极其冰冷的、近乎无机质的……
平静。
仿佛刚才那场声嘶力竭的表演,耗尽了最后一点属于“情绪”的燃料。
只剩下最纯粹的……
计算,与等待。
崩析的前夜,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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