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病房,陷入了沉寂。
雨水打在窗户上,发出令人心烦的声响,顾知寄放下手中的碗就准备离开。
“对不起。”
没理会他话里的挽留,顾知寄径直朝外走去,迎面撞上提着一大袋东西的江母。
她穿着一身污浊泥泞的风衣,刚买饭时,还不觉得脏,这时面对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才恍然惊觉。
“伯母。”她拢了拢大衣,唤她。
九年不见,当年那个肤白貌美的女人,双鬓竟也冒出了白发。
莫名地,一股情绪涌上心头。
付兰画淡看她一眼,点了点头算作应答,然后转头对病床上不争气的儿子说道:“赶明儿,你就去相亲。人姑娘比你小三岁,我看过照片了,是个温软懂事的女孩子。你说你也拒绝了那么多比你大的姑娘家,这回来了个年龄小的,你总该答应了吧?成了婚后,你那些个心思也该给我收了……”
心思敏锐如顾知寄,她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对劲儿,步子迈得更大了些。
“手机。”江桕没头没脑地提了一嘴,打断了江母滔滔不绝的相亲话术。江母下意识将他手机递给他,却见人视线压根不在她身上。
一时间,付兰画脸更黑了。
她看着记忆中明媚骄纵的女孩转身,接过手机,又转身离开。
等人走远了,她的气还是没消:“一个人,救一次就够了,怎么到你这,还包售后的?”
……
江母的话,顾知寄没听见。她下了楼层后,就被迎面跑来的小孩直奔而来,她下意识伸手扶住他。
“姐姐!姐姐!”
小孩清脆欢悦的声音,短暂地驱除了她心底莫名的烦躁,她低头看他。
小男孩剪了个锅盖头,五六岁的样子,个子刚到她大腿,眉眼有些熟悉,顾知寄轻揉了下他的头,抬脚越过他,朝大厅外走去。
“姐姐!姐姐!”他又唤她。
顾知寄停步,偏头看他。
小朋友朝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姐姐,你不要不开心哦。”
“姐姐挺开心的。”
27岁还被小孩唤作“姐姐”,顾知寄细细体味了下,觉得自己是开心的。
“姐姐,我见过你哦。”小孩站在大厅中央,笑容明媚又治愈,他说,“我和舅舅都很喜欢你,所以,你要开开心心的喔。”
顾知寄转身,在他面前蹲下,捏了捏小锅盖的婴儿肥,笑着逗他:“你这么小,就知道喜欢了?”
“当然啦!”小朋友扬起下巴,拍着小胸脯说:“我舅舅跟我说,看见一个人心砰砰跳,开心得只想抱她,叫她的名字,就是喜欢!”
联想到刚直奔自己来的小男孩,顾知寄额头冒出三根黑线,不禁想,哪个不靠谱的舅舅这样教小孩。
“你家里人呢?”她淡声问他。
“舅舅受伤了,外婆去看他,我要吃外边的糖,她不肯……”小锅盖理直气壮的声音渐渐变弱,“然后,外婆就让我在这等着她。”
医院大厅门口,有卖糖葫芦和彩虹色糖的小贩在避雨。顾知寄朝那看了眼,除了买糖的,还有闯红灯的小女孩和她父母。
小女孩红肿的眼就没消下来过,大概刚接受完思想教育,视线刚和她对上,立马就垂了下去,眼泪好像又流了下来,止不住一般。
像极了记忆中那天犯了错的她。
顾知寄叹了口气,问眼前的小人儿:“想吃什么糖,姐姐给你买。”
“吃彩虹糖!”陈慕江小朋友欣喜抬头,一把抱住她,说:“姐姐你真好!”
“给你买颗糖就好了?”顾知寄牵着他的手,还不忘给小朋友做思想教育,“陌生人给你买糖,不能吃,你舅舅没教你?”
“教了。”嘴里含着糖的小朋友,点点头,含糊不清地说:“但是,姐姐你不是陌生人!”
顾知寄将手里另外一盒彩虹糖递给小女孩后,牵着小朋友的手,与她父母寒暄。
小女孩的母亲眼里含泪对着顾知寄说:“今天真是谢谢你了,要不是有你护着她,往后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活。”
小女孩其实不小,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反正在顾知寄看来,就是长在蜜罐子里的娇花,没经历过风霜,跟她以前一样——骄纵任性,做事不计后果。
当然,她现在也是这样。
“不用谢我,真正受伤的还躺着呢。”她面色淡淡,看不出情绪,“要感谢去找302病房的人。”
“嗯。”温母点头,柔声问:“有空想请你们吃顿饭,方便吗?”
顾知寄想了想,说:“我都可以。”
跟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顾知寄撑伞准备回家,不料被一大一小两个小孩绊住了脚。
小的说:“姐姐,你可以陪我去找舅舅吗?”
大的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神看着她,大概还在后怕,她跟着小朋友唤她:“姐姐,你可以留下来陪我一会吗?”
于是……她一手一个,把大的送到病房,陪她说了几句话,答应明后两天都来看她后,就牵着小的往回走:“你舅舅在哪个楼层?”
“三楼!”吃着糖的小孩,牵着她的手,一蹦一跳。
顾知寄看着越来越熟悉的路,有些莫名:“你舅舅叫什么?”
“江小舅。”
江小jiu……江桕。
不会就那么巧吧……
她低头又看了眼小朋友的眉眼,黑了脸,“你自己进去能行吗?”说着,她放开小朋友的手,颇有些避之不及。
“不行,姐姐。”小锅盖闹腾起来的劲儿,十头牛都拉不过。他紧紧抱住顾知寄的腿,不让她走,“我比舅舅先找到你,我要跟舅舅说,我比他更喜欢你!”
“……”
顾知寄瘫着脸看抱住自己的腿撒泼的小孩,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从哪看出来江桕喜欢她的。
“陈慕江。”
男人淡淡的声音从病房里传来,顾知寄心一横,牵着小孩进去了。没等他问,她就抢先开口:“楼下的小女孩也住院了,我来看她。”
男人看着她,没说话。
他不知何时换了衣物,顾知寄跟他对视一眼后,咬牙继续说:“明后两天,我都会来看她,你不要自作多情。”
江桕垂眼:“嗯。”
夹在他们中间的陈慕江小朋友,仰头左看看右看看,黑葡萄似的眼转了一圈后,说:“舅舅,我把你相册里的姐姐带回来了!”
“……”江桕闭了下眼,跟着咬牙:“陈慕江,你明后两天都没糖吃了。”
这话仿若晴天霹雳,小朋友扯着嗓子干嚎:“为什么?!”
江桕轻瞥他:“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舅舅你不讲理!”小锅盖泪眼汪汪转身抱住顾知寄的腿,说:“姐姐,我今天跟你回家了,明后两天都住你家。”
顾知寄:“……”
她将大衣微微敞开了点,避免小朋友碰到,抬眼看耳廓漫上淡粉色的男人,漫不经心地陈述了句:“口是心非在用你身上最合适不过。”
“……”江桕抿唇,淡声对揭了他老底的小家伙说:“给你外婆打个电话,说你在三楼了,现在不想要小舅妈。”
“好喔。”混世魔王还是最听小舅舅的话,尽管没糖吃。
顾知寄看着他“哒哒”跑向一旁,用智能手表打电话,叽里呱啦说了一连串的话后,她走到床边,朝男人伸手。
江桕装瞎。
“手机。”顾知寄淡声说。
受原先工作影响,她求证某件事,都讲究法律法规和切实的证据。
江桕心不甘情不愿将私人手机递了出去。
1112,他的生日。
顾知寄熟练地解锁,明明心底是开心的,嘴上却偏偏不饶人:“你这破密码,用了十几年了,还不换啊。”
江桕瞥了眼某人逐渐起飞的眉,没说话。
顾知寄打开相册,满屏都是小朋友的自拍照,偶尔夹杂着几张他拍,怪不得小朋友三句话不离他的小舅舅。
从这倒是能看出来他对小朋友的喜欢。
手指向下滑一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照片显示的时间是今年的5月15日,是她准备离职的前一个星期。照片的像素不太对,里面的人像是被单独截出来的,有些糊。
照片里的她穿着一身职业装,上浅下深,脸上没什么表情,冷冷淡淡的,看着就不好惹。她不禁想,拿着这么一张的照片给小朋友看,不会是去吓人的吧。
手再往下滑,全是小朋友的照片,只那么一张能证明小朋友说的话。
相册里的确有她,但与小朋友相比起来,喜欢好像漫天星空中的一点亮,证明不了什么。
事实证明,工作不能带有私人感情,从前的顾律师能从丁点证据就将人怼到自闭,如今自己陷了局中,倒成了个盲人。
她举起那张照片在男人面前晃荡,挑眉道:“喜欢?”
殊不知因她的动作幅度太大,照片被换成了小家伙流着口水要糖吃的他拍照,江桕瞥了一眼,基本没什么犹豫,脱口就是一句“不喜欢”。
“好巧、”顾知寄敛了笑,摁下手机的黑屏键,说:“我也不喜欢。”
江桕不明所以看向她,正准备说些什么,就见小朋友一脸慌张地跑了过来。
“舅舅!外婆说,小舅妈在来的路上了!”
“怎么办?!”
小家伙站在床边急得团团转,没注意到病房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中。
“我回避一下?”话虽这样问,脚却没动,像是在刻意等着什么。
“不用。”江桕看她一眼,淡声道:“我还没准备给他找小舅妈。”
“……哦。”顾知寄自觉找了个角落里坐下,盯着他绑着绷带的右手,思绪渐渐放空。
男人的高烧在他整个人清醒之后渐渐退了下去,救护车里那不安的呢喃声,仿佛也跟着这高烧一起退了下去。
那场梦魇像无疾而终的梦,又像他突如其来的离开,让人猝不及防,只余她一个人在原地独自彷徨。
an…an……桉桉。
她的小名,在他的一句“不喜欢”中,好像也变得不那么真切了。九年后,逢人说“我们是朋友关系”,也会被毫不犹豫地质疑。
九年间,她失去了很多,也放弃了很多,可看着他这双手,她总想做些什么,来证明这些年她其实过得很好,其实不需要父母的偏宠,好友的陪伴,他的喜欢……
她也能过得很好。
“想什么呢。”
男人淡声地询问,拉回了她逐渐混沌的思绪,她抬眼看他,迟疑了瞬说:“我也想结婚了。”
“……”
江桕不说话了,他动了动躺僵了的身体,将右手藏进被窝里后,兀自沉默。
余光中见女人又低头沉思,好像真有把这个想法贯彻实施的认真样,他抿唇看向乖乖坐在一旁,跟着等人的小家伙:“陈慕江,你小舅舅胸口疼,过来揉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