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
救护车的鸣笛声响起,顾知寄的一句“我没事,不去”被热心群众推搡上了救护车后,卡在喉咙里。
男人在看见她上了救护车后,便晕了过去。他伤得不轻,至少没他表现得那么轻松。
据司机口述,雨路湿滑,他踩死了刹车,转死了方向盘,半臂的距离就是神来了,都不可能不受伤。
大概是不用担上人命,他朝前来了解情况的公职人员细致描述了当时的场景后,便对着男人一顿乱夸,诸如“男人如同天神降临,将她扑倒在地”等词。
听得顾知寄一阵汗颜,想直接上手封了他的嘴。
而司机口中的男人还在昏迷,去医院的路上,医生对他检查了一遍,总结得出男人的昏迷是因为惊慌过度后,骤然放松导致的。
至于男人为什么过度惊慌,医生认为是人面对生死的常态。
顾知寄就坐在一旁,窗外大雨滂沱,躺在小型支架上的男人呼吸浅浅,棱角分明的脸苍白一片,透着虚弱,却依旧不容忽视。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夹着一副厚重的眼镜还在对他进行检查。
她只瞥了一眼,便转了视线。
什么事值得他这么怕?
她慢慢放空自己,思索原因。医生的猜测,早在听到那刻就被她排除了。
“诶!”医生的又一次惊呼,让她不得不再次偏头,她蹙眉看向他,眼神不耐。
“他这手好像不太对。”医生没注意到她燥郁的心绪,兀自嘀咕了句,“应该不是第一次受伤了。”
她跟着他的话,朝那双大手看去。本该是血迹斑斑的手,被擦了个干净。没了那刺眼的血色遮掩,他右手的异常暴露在眼前——与食指相连的其他三根手指,连体在一起,与第二根手指仿佛隔了一个星河。
“应该是重物……”医生姓李,是个中年男子,四五十岁的样子,有饱读医书的可靠感,他捏着那只手的骨节处,手下的动作细致又专业,就是爱嘀咕。
还爱话只说一半。
“手怎么样?”顾知寄冷不丁地问了句。
“欸,你这姑娘怎么听人说话呢?”李医生惊了,转头看向她,眉头紧蹙的样子,比顾知寄不耐烦的神色还要过一个度,“背后听人说话是不对的。”
“……您自己没避着人。”
“哦。”李医生扶了扶黑框眼镜,低头继续检查,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像是想起什么,他补充说:“打探与你无关的病人的病情也是不对的。”
“……哦。”
与她无关。
的确如此。
顾知寄识趣地闭上嘴,继续放空自己。她没受伤,大概在被扑倒的那一刻,冰雕也有了意识,将自己保护得很好,又或许是男人的怀抱太过宽厚,以至于她整个人都在他的笼罩下。
身旁的检查还在继续,在李医生想再次碰触男人的手时,遭到了激烈的拒绝,男人开始无意识地呓语。
李振清俯身,却怎么也听不清,他又伸手轻碰了下男人的额头,转瞬朝司机说道:“开快点,病人发高烧了。”
一句“病人”,又惊醒了不在梦中的梦人,顾知寄抬眼,就看到刚还面色苍白的男人,脸上泛起红潮,目测38度以上。
“联系病人家属!”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一脸严肃朝旁边的护士说道,“淋雨加梦魇引发的高烧,除了手上的伤,他的腿和背都遭到了不轻的撞击,等会先做一个体格检查,再做血常规检查!”
对坐的小姑娘被他的语气吓着了,刚止住的泪水又“刷刷”地往下流,打湿了涂了药的手,看上去可怜极了。
“桉桉……不要去……”
男人的呓语还在继续,这次不用李医生凑近就能听清,他蹙了眉,像是在自问:“an…an…是谁?”
隔着西装外套探了探男人的衣物,护士愁眉苦脸说:“李医生,病人什么都没带,无法联系家属。”
顾知寄在一片焦灼中,定下心来:“我是他朋友,可以暂时陪护。”
李医生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她,“你刚刚可没说。”
“……哦。”顾知寄镇定自若地说,“他口中的桉桉是我小名。”
“……”李医生还是不信,“你知道这样做要承担风险的吧?”
“嗯,怎么说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顾知寄点点头,说:“我就陪一会儿,等他醒了或是联系到他的家人了,就走。”
车在男人时不时的呓语声开到医院,顾知寄看着他被推进检查室。出来时,人便已经醒了过来,高烧也渐渐降了下来。
医生说没什么大事,就是身上撞伤要休养一段时间,以及右手不能过度使用,避免三次受伤。
医生说这话时,顾知寄就站在一旁,等他走后,顾知寄将病床上的男人来回扫视了一圈后,问:“手怎么伤的?”
江桕抬眼看她,“不小心擦伤了。”
“……”回了像没回,顾知寄朝他翻了个眼,没好气地说,“第一次怎么伤的?”
说来也奇怪,九年的光阴好像并没有带走什么,她的脾气在他面前还是一如既往的冲。
也可能是眼前的男人脾气太好了,像海绵一样有弹性,稳得一批。
江桕就那么看着她,目不转睛:“之前不小心被压到了。”
他面色淡淡,一点都没有呓语时的不安和惊慌。绷带下微微蜷缩的右手,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颤个不停,一下又一下。
是在那九年里伤的?
“哦。”顾知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她递出手机说:“报个平安?”话虽是这样问,语气却依旧不耐:“出门都不带手机,真不知道你怎么活的。”
江桕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道从哪开始说,只能沉默地接过手机。
左手灵活地在键盘上按着数字,余光中见女人转了身,他豁然抬头,问:“你去哪?”
“给某个救美英雄买个饭。”顾知寄头也没回。江桕说:“你手机还在我手上。”
“带了现金,不像某人。”这次顾知寄回了头,眼里带着丁点温度,“会早点回来的。”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江桕打了一通电话。
隔着一条街的沿江路某商业区,面对突然消失的老板,一众员工惊慌了片刻,在公司副总邹临的安抚下,才安静下来。
这时接到老板的电话,邹临没了人前镇定的样子,他语气焦灼:“你在哪呢?今天你要接受采访,你忘了?”
“医院,没忘。”
江桕盯着门口,脑子里却将后续的事情都想好了,“到时发个公关,说我临时有事,还有叫他们部门这两天注意网络的走向,舆论得冲着我来,不能波及无辜。”
“什么舆论?出什么事了?你怎么去医院了?”邹临一连三问,“发布会这边,我刚刚替你上去说了,应该不会有事。”
江桕淡声解释:“这两年我们走得太顺了,磨尖了自然就成了钉子。还有,我在医院这事,先不要告诉其他人。”
“江夫人那也不说?”
江桕想了下,刚准备说瞒着,就听电话那头换了人,“绪之,你去哪了,什么事连我也要瞒着?”
“妈。”他温声唤了句,“我在出差。”
“别骗人,你在医院是不是?我刚都听到了!”江母带着怒气的声音从听筒传来,“手机都不带就跑出去,你又去救哪个人了,啊?”
像是有PTSD一样,这些年来,江母一听到他进医院就会这样,哪怕时间已过九年。
“妈。”江桕无奈地说:“我真的没事。”
电话那头的江母显然不信他的鬼话,“市中心医院是不是?我马上过来!”
……
顾知寄提着饭盒回来时,男人正百般无奈地用左手转着她的手机,灵活程度堪比右手,她瞥了眼,没忍住又问起他右手的伤。
江桕收了手,耐心地复述了一遍之前的回答。
“……”
顾知寄将饭盒打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几年不见,你倒是学会了很多打太极的话术。”
说完,她又低着头去盛粥,垂下的眼睫遮住了她眼里的情绪,她说:“谢谢。”
江桕沉默了瞬,说:“几年不见,你也客气了不少。”
顾知寄把饭菜放到床上的小桌上,眼神示意他吃,嘴上却依旧不落话:“毕竟是如天神降临的救命恩人,不客气,怎么‘报答’天神的救命恩情?”
“嗯。”她夹枪带棒的话,江桕默不作声地全盘照收:“那你明天还来吗?”
“……”
搬起石头给自己挖了个坑,明天想偷摸过来看一眼他手的顾知寄,嘴硬道:“不来。”
她这人是典型的口是心非的主,江桕只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淡声说:“那你一定不要来。”
“怎么,刚求着我来医院陪你,现在翻脸就不认人了?”顾知寄被他这话气得把自己碗里的葱姜蒜全刨他下饭的菜盒里,说:“刚在车上,某人还一直叫我不要走,怎么进了个检查室还失忆了?”
江桕看着她十年如一的小动作,无奈道:“我手没事,你不要愧疚,叫你来医院是想确认你有没有受伤。”
“你别可怜我。”他说。
“轰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得更大了,沉闷的雷鸣声忽然而至。
顾知寄也是这时才发现,九年其实改变了很多。
父母有了比她小十五岁的弟弟,她在18岁后独自北漂了九年,兜兜转转回到淮林不过也是被逼无奈。然而当年那个连她手上出现个细小伤痕,都会注意到的父母,如今却不知道她回了淮林。
有着十五年友谊的好友郝闲,是个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已婚人士。
而当年那个被推倒在泥泞中,仰头看着她的小可怜,会在九年后对她说“你别可怜我”。
是可怜与被可怜的关系。
顾知寄有一瞬想笑,可嘴角它总是不听话,眼眶酸涩间,她伸手戳了戳碗里的白米饭,终于笑了起来,她说:“我可怜你,你第一天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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