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可不是你捅我一刀我回你一剑那么简单的事。”
“为苍生而战,哼,说得真轻巧。”
“将军在未央宫几年,与陛下共读策论政章、兵法阵图,可又知道几分民生?”
“你究竟为了什么日日夜夜不得安眠?是天下,百姓,还是你的恨?”
……
那人白发苍苍,精神矍铄,一双鹰目如炬,直勾勾盯着萧珺的眼睛,叫人不敢逼视。
儒青早已年逾百岁,常人理应下黄泉奈何的岁数,他却看上去依旧如古稀老翁。传闻说,儒青道长毕生参悟终于得道成仙,法术横绝,从此长生不死。
哪怕他教训当今天子,得理萧珏也得敬他三分,更别说萧珺了。彼时她纵有不服气,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时过境迁,天下初定,那小老头觉着在官场呆着没意思,反倒利落解官告老,回他的自在乡。
少了个碍事的老头,萧珺心里别提多高兴,当即就要吞了司星监收为己用。人心不足蛇吞象,萧珺属实没想到,到头来自己居然被儒青留下的人摆了一道。
从小跟着儒青耳濡目染,勤勤恳恳学习捉妖之术的新任司星监监正江恒,无论于民事还是于妖族上,都与她政见相左,常起摩擦。
但看着江恒,她总不自觉想起从前的自己。其实他和他持身守正、襟怀坦白的养父不大相像,他和萧珺一样,没法做个全然无私的好人。
既如此,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萧珺不再多言,带着明月大步离去。
*
平静无波的水面倏然泛起一阵一阵涟漪,波纹圈圈越荡越开,水底下暗流涌动,似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不停搅动。
啪。
三四尾鱼被浪裹挟着冲上岸来,狠狠打在碎石上晕了过去,只剩鱼尾条件反射地跳动着,噼里啪啦拍打了几声。
裴青溯挽高袖子,蹲在地上将鱼一条条捡起,检查鱼身,挑了新鲜、不带水霉的几尾装进布兜,往边上找了块平坦开阔的地方,利索地清洗、处理鱼鳞,一气呵成。
“呼。”火苗在风里摇摇晃晃,倏地窜高,蔓延燃烧过去,实实落在枯枝柴火上。
温灵濯虚虚合手拢了拢,仔细确认它不会再熄灭,他才松下一口气,叹:“你答应带上我们,不会是厨子和伙计的用途吧?”
【我说怎么吃完一顿鱼就突然松口了……】
穆离老神在在闭眼打坐,一言不发,让他得了个没趣。
温灵濯随意抽了根枯枝拨动火堆,又往里添了一把落叶,任火自顾自烧旺,手指翻飞间又编好了木架子。还没等转头问,裴青溯便适时拎着鱼回来,轻轻拍了拍温灵濯的肩头,坐到他身边,将鱼串上架子来回翻动。
这点静谧安稳的时光让裴青溯不禁放松心弦,仿佛躺在云上遨游那般闲适自在。
住在莲城温宅的日子虽好,但彼时他病沉沉这也做不了那也做不了,又被城中惶惶又死寂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来气,不若外头天高云淡的好风景。
他嘴角抿了一丝笑意,抬眸看看身边两人,忽而觉得就这样安静地呆着也不错……
没等裴青溯生发完感慨,温灵濯便就出声打破了宁静。他盘腿坐得懒懒散散,冲着对面的穆离又问道:“还有几日到?”
“明日便到。”
“午时?”
“半夜。”
温灵濯:……
他咬牙,“明天抓几只兔子回来。”
天天吃鱼吃得他脸都蓝了。
“可以。”穆离一口应下,连眼睛都不睁。
裴青溯烤得差不多,将鱼分给他们,“你们打算怎么拿千颜丹?”
穆离淡淡:“扮做北境妖族迁来的药商,请命去为国主治疗怪疾。我会在你们身上笼一层妖息,方便入境。”
“你的妖息?”温灵濯不免质疑。妖族不是都以气息辨别身份,这一下认出这位首领大人,没进城门就打草惊蛇。
“伪造的。”穆离瞥他一眼,“既然明日吃兔子,便做兔妖罢。”
温灵濯:……?这什么讲究?
“若是你带回了千颜丹,但世子拒不还妖呢?”
“有温行舟在,不会。”
“这哪儿是人质啊……”温灵濯嘟嘟囔囔。
他又接着问:“若是还了妖不还人呢?”
穆离闭口不言。他竟然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
“温行舟对你也很重要吗?”温灵濯乘胜追击,“你和我舅舅到底什么关系啊?”
“……你究竟有多少问题?”穆离忍无可忍。
大获全胜扳回一城的温灵濯心满意足地闭嘴了,专心致志对付手上的烤鱼。
【不知道阿裴烤出来的兔子会是什么味道,万一打到未开蒙的兔子精……这能吃么?穆离应该分得清吧】
这人的心声怎么这么烦?
裴青溯麻木地啃着外焦里嫩的鱼肉,抽搐着嘴角想笑却忍着不能笑,脸都僵了半边。
曾有一次他忍不住回了温灵濯心里的碎碎念,大抵是丢三落四找不着茯苓膏那回,温灵濯翻箱倒柜,在心里干着急。裴青溯下意识便跟着帮忙,从犄角旮旯挖出了那只小巧的罐子,递到温灵濯面前,得了他深深一眼,惊疑之色不言而喻。
在那以后,裴青溯便再也不敢放肆,小心翼翼掩藏听心的秘密,连话都很少说,交流最多两三句,生生把他憋成了哑巴。
让他怎么敢坦白呢?他从一开始就擅自听了温灵濯的心声,此后满口谎言、几番隐瞒,成了人家口中最讨厌的那类人……他这点寥寥真心,和盘托出之后,还能得到原谅吗?
思及此,裴青溯抿紧了唇,笑意淡淡散去,化作寒夜中微不可闻的叹息。
纵使晚上愁得睡不着,第二天还得被温灵濯揪起来给兔子烫毛。
嘴上嚷嚷着要吃兔子,真抓到手里温灵濯又狠不下心杀它,只能拎着兔子那双长耳朵提溜起,大眼瞪小眼。
“你吃鱼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裴青溯等他动手等了半天,被一人一兔僵持的局面逗笑,“怎么还区别对待呢?”
温灵濯左看看右看看,得出结论:“兔子长得可爱。”
同样两只眼睛一张嘴,那鱼可比兔子磕碜……话说,同样是小孩,阿裴可比鸢鸢乖巧,怪道物种还有多样性。
他拿这兔子没辙,扭头想扔进裴青溯怀里,一抬眼,却见那人弯弯眼笑得正开心,一改早上闷闷不乐的烦愁模样,傻傻盯着他瞧。
呆子。
这兔子挣扎得厉害,两条兔腿在半空中蹬来蹬去,险些踹着他。温灵濯无奈,伸直了胳膊,正想开口让裴青溯速速接手,一道光闪过,眨眼间穿透了兔子的胸膛。
可怜的兔子还来不及尖叫就嘎巴没了气,软绵绵垂下身体。
温灵濯费了好大工夫才忍住没大惊失色地把手上的兔子尸体丢出去。
愤愤然怒视罪魁祸首,穆离却一点儿愧疚也无,抱胸站着,理不直气也壮,“我在帮你。”
“……我是靶子?怎么不往我脸上打呢?”温灵濯冷笑。
怒气冲冲冷嘲热讽对上面不改色无动于衷,穆离淡淡一声“哦”作结,直把温灵濯气个了仰倒。
裴青溯回神,连忙夺下温灵濯手上甩来甩去的兔尸,挤在两人中间和稀泥,“先吃饭。来帮忙。”
一个在东拔毛一个在西生火,相互挨不着,各自平和无事。
好歹安安生生到了荒沙国。
*
夜色浅浅,已经看不见了弯弯皎月,他们紧赶慢赶,在最后一轮城门守卫换值时赶到了荒沙国。
妖族之间各自为政,北境和南靖习俗不同,而南靖各妖国之间也不同。有些毗邻人族,受其影响,仿照着设了许多繁琐规矩和法律,譬如千林国。也有些没有,依旧按照妖的习性生存,强者为尊弱者为奴,譬如荒沙国。
荒沙国入关检查向来简单,加之此时守卫最少,只是探了探三人妖息,记录完名姓便就放行。
街上空空荡荡,家家户户的门都开在高处,一眼望去平地上全是楼梯。房子和房子挨得紧,巷子狭小,又深又长,只有这古怪一行人脚步匆匆穿梭其中,个个黑袍兜帽,遮得严严实实。
“就算荒沙国再没规矩,也没有大半夜觐见国主的道理。”温灵濯被浓郁的妖息呛得无法呼吸,扯了扯身上厚重袍子露出一条缝来,飞快把剩下半句话说完,“所以现在是要夜探国主府么?”
“你又不怕打草惊蛇了?”穆离本想拍拍他的后脑勺,手在半空中却一顿,旋即改了方向摸上头顶,莫名觉出一点安抚的意味,“先安顿下来。”
唯一一家亮着灯火的荒沙客栈年头挺老,头上的牌子摇摇欲坠,木头楼梯踩上去吱嘎吱嘎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叫人不敢下脚。
推开门却大吃一惊,里头竟别有洞天。
石板地面擦得锃亮,在煌煌灯火下折射出奇异的光泽,四壁到处是风蚀雕刻,花纹隐隐约约看着像是沙漠特有的沙棘怪柳一类植物,店小二在台子后昏昏欲睡,见了客便倏然打起了精神快步上前迎接。
“哎呀呀哎呀呀三位客人里面请里面请!”叠声招呼着,热情得跟什么似的。
穆离蹙了蹙眉,掏出一包碎银抛给他,“两间上房,包六七天。”
“好嘞!”店小二掂了掂分量,笑容越绽越大,忙不迭把钱塞进自己的裤腰,“这边请这边请,我领您进房间!”
穆离走在最前头,背对着两人,传音嘱咐,“我就在隔壁,遇事喊一声,别嫌丢人。”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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