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上来得匆忙，脚上踩着室内的棉拖鞋，如果不细看，也挺和谐的。

住院部的热水机在楼梯的拐角。

机器上方敞开着窗，从五楼向下看去，路边枝叶枯黄，风一吹，急着落下，空荡荡的枝条，显得整个医院愈发冷清。

“你说这陈老头倔的，感冒那么多天，死撑着不来医院。”

“结果呢，直接引发肺炎了，幸好现在没什么大碍。”

“陈爷爷不喜欢医院。”

突然听到声音的林青浑身一僵，像被按下暂停键，指尖还搭在水龙头上，整个人却已经凝固成一座雕像。

清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突然慌起来，在楼梯间的门被打开的前一秒，躲进了拐角的墙面里，里面有一间小小的储物间。

铁柜门上的倒影映出她有些慌张的脸。

“欸，这怎么有个热水瓶？”蒋奇惊讶的声音传来。

那个人淡声回复：“可能被落下了。”

林青心蓦地一滞，看着手里原本该拿着的热水瓶，现在空空如也，脑海一片空白。

她刚刚不该躲的，现在反倒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般。

劣质金属扭曲的影像里，她看见自己正咬着下唇，樟脑丸的气味刺鼻起来，混合着铁锈味往鼻子里钻，隔墙之外的谈话声愈发清晰。

“赶紧的，接完水回去。”

低哑嗓音隔墙传来，隐隐带着点不耐。

“在接呢。”蒋奇站在一边，俯低身子，看了眼热水壶的水，还没满，“话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话题太跳跃，沈暨白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废话那么多？”

懒洋洋的语气，散漫又敷衍。

却听得林青心尖一涨，整个人像被投掷在万丈高空，失重感让她快喘不过气。

“前几天我不小心撇了眼你手机消息。”蒋奇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看别人消息总归是不对的：“人姑娘给你发了好几百条消息，你一条都没回。”

“从小到大，追你的女生不少，但兄弟我，真没见你动心过。”

蒋奇侧脸看着沈暨白。

沈暨白身高腿长地站定在一旁，抬眼，看向窗外，云层越来越厚，不见日光。

林青屏息，像个偷窥者，无声地张望着。

过了很久，他唇微张，语气如常：“闪闪发光的吧。”

蒋奇觉得自己有些笨，“什么算是闪闪发光？”

“不是......你喜欢的还是人类吗？”

沈暨白没回，略一撩眼，关了水龙头，将瓶盖拧紧，自顾自地抱着热水瓶打开楼梯间的门。

蒋奇跟上去，挠着后脑勺，十分不解。

沈暨白将热水瓶递到他怀里，留下一句：“你先去病房，我找我姑有事。”

沈暨白的姑姑沈清，是市中心医院的妇产科医生。

直至两人的脚步声消失在沉寂的空间里，林青才想起来呼吸一样，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喘着气。

指尖嵌入掌心，掐的比她的脸还要白上几分。

回到原本站定的位置，林青拿过被他们放置在一旁的热水壶，打开水龙头接水。

水柱触底，萦绕上缕缕白烟。

林青眼睫轻轻颤着，心很乱，她抬起头，看向空中摇摇欲坠的枯叶，眼眸里盈满茫然。

她突然觉得自己也挺笨的。

而消失在楼梯间的那场对话，她也没能听到。

蒋奇不依不挠，缠着跟在沈暨白身后。

沈暨白蹙眉，有些烦躁，他缓步踏上台阶，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做自己，追逐自己想要的。”

回到病房，林青给林奶奶倒了杯水。

“王叔呢？”林青扫了眼病房，人不多，另一张床上的家属坐在一边剥着橘子，却不见王健的身影。

“我让他回去了。”林奶奶靠着床头，吮吸着热水：“托他，要是你妈妈在家，给她带个信。”

经历这么大的事，林青心里还慌着，唯一能想到的依靠便是陈淑芬，只是没想到危急关头却打不通她的电话。

“我现在就给她打一个。”

这次，手机那边的嘟嘟声很快暂停，通话被接起。

“妈，你知道......”今天奶奶有多危险吗？

通话被打断。

男人的声音碾碎在电音里，有些熟悉。

“青青吗，我是你金诚叔叔，你妈妈在上厕所。”

林青话语一顿，眸光染上几分燥意，控制不住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占据整个脑海：“你们今天一直在一起？”

“是的，你妈妈陪我来购置家具。”

强忍住挂断的冲动，林青攥着手机的指节泛白：“你和她说，带钱来市中心医院，奶奶生病了。”

说完，垂下手，将电话挂断。

“你妈妈和谁在一起？”

见人挂完电话后，沉默着不说话，林奶奶掀起眼帘看她。

林青回神，眼神飘忽，“金诚...叔。”

她怕自己的猜测是真的，也怕如果是真的，奶奶可能接受不了，所以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当作无事发生。

可她不是演员，她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

“生气了？”林奶奶看着林青，经过岁月洗涤的双眸，直接将人看穿。

林青一怔，摇了摇头，语气有点淡：“没有。”

她垂下眼睑，看着白白的床单，眼里透着几分不知所措。

林奶奶见状，叹声：“大金人很好，如果你妈妈和他在一起，未尝不是好事。”

“奶奶！”

林青抬眼，漆黑的眸闪着惊讶。

“我这双眼睛，看什么看不透？”林奶奶抿着唇，笑了笑，随即神色认真：“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奶奶会祝福。”

“为什么？”

林青呐呐地张着唇，眼眸清澈。

“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林奶奶看着林青，伸手将她耳边的发丝勾到耳后，“你妈妈前半辈子跟着远平，不容易，你爸爸他呀，心里有国家，可是作为他的母亲，我成天是提心吊胆。”

“试着站在你妈妈的角度，她十八岁就跟了你爸爸，从此没有过过一天安稳日子。”

“如果远平离开之后，能有个人，给到她幸福安宁的生活，有何不可呢？”

林奶奶悬在一边的手，将女孩滑落到脸颊的泪珠抹去，她静静地描摹着她的眉眼：“奶奶很感激你妈妈，如果没有你妈妈，就没有你。”

“你是远平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

林奶奶半起着身子，将抽泣着的女孩拥在怀里，轻轻拍打着脊背，像小时候哄睡般：“青青，你记住，无论这世界如何翻转，永远有人爱着你，奶奶爱你，你妈妈也爱你，在天上的你爸爸，也很爱很爱你。”

午后阳光捅破云层，倾泻而下。

病房门被打开，中年女人的身影姗姗来迟。

身后跟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女人保养得当的缘故，站在一起看起来，比男人还要年轻几分。

“妈，你没事吧。”陈淑芬声音急切，被林青的电话吓的。

林青削着苹果，没有看向来人，她需要点时间好好消化，理清。

“我这把老骨头，竟让你们操心了。”

林奶奶摆了摆手，看着身后一脸局促的男人，招呼着。

“大金，你也坐，别站着了。”

“好嘞。”金诚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双手扣在膝盖上，有些拘谨。

林青削完皮，把苹果切成一块块，用牙签插上递给林奶奶。

林奶奶嘴角勾着笑，睨林青一眼，抬了抬下巴指着陈淑芬和金诚。

林青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水果盘，快速撇了眼陈淑芬，将果盘递过去，开口，语气生硬：“缴费了吗？”

“缴了缴了，刚一来就去找了医生。”陈淑芬接过果盘，咧着嘴笑，见女儿还愿意搭理自己，心里的大石头放了下来。

上午她手机静音，没接到那三个救命的电话，心里一直慌得不行。

索性，平安健康。

房间门又一次被敲响。

几人没当回事，以为是隔壁床的亲戚。

“咚咚——”

门外的人耐心敲着。

林青好奇，探头向外看去，隔壁床的人也没有动作。

“我去开门。”金诚率先开口。

“陈爷爷？”陈淑芬身子靠在床尾，一抬眼，看着穿病房服的陈爷爷，有些惊讶。

“我来看看小林。”陈爷爷被人搀扶着走进来。

门与房间中间有一个小过道，过道旁边是卫生间，此刻过道黑漆漆的，没有光亮。

三人的身影跨进来，窗户外的白光将三人照亮。

林青瞳孔皱缩。

整个人歪着脑袋，僵硬着一动不动。

直到有人出声打破，才将她拉回。

“我刚刚让这两臭小子带我出来走动走动，看到淑芬急匆匆的，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就跟着过来了。”陈爷爷解释，嗓音有些哑。

陈淑芬让金诚拖着旁边的小沙发落在陈爷爷身后，沈暨白和蒋奇扶着陈爷爷坐下。

“我没事，就是关节炎又犯了。”林奶奶笑了笑，在医院碰见熟人，莫名多了几分心安，“今天把青青吓坏了。”

声音一落，沈暨白的视线斜了过来，正好撞上女生微微泛红的眼尾，眼眸微动。

“我没事。”林青撇开视线，看着陈爷爷，抿着笑。

病房里的椅子不多，林青起身，将位置让给了陈淑芬，跟着沈暨白和蒋奇两人，三个小辈站在一边。

陈淑芬将果盘递到陈爷爷面前：“陈叔，怎么住院了？”

陈爷爷拿着牙签插了一块，“之前感冒，没注意，感染了肺炎，现在好得差不多了。”

“我们都老咯，该注意的还是得注意。”林奶奶笑着道。

“是啊哈哈哈。”陈爷爷赞同，“不服老都不行咯，幸好有这两臭小子。”

他轻轻拍了拍身边两人。

这下，房间其他人的视线，才正儿八经落在他俩身上。

两个男生长得极其俊俏，身姿提拔。

左边的男生穿着亮黄色的上衣和白色长裤，皮肤白皙，五官深邃又直挺，右边的男生一身黑衣，衬得肤色白了一些，生的俊俏。

“林奶奶，叔叔阿姨好。”两人颔首，异口同声，打着招呼。

不仅长得俊俏，知礼，且有教养。

林奶奶笑着应了声，“沈院长的儿子和蒋医生的孙子？我记得，经常去你那下棋。”她眯着眼，循着记忆道。

“沈暨白和蒋奇。”陈爷爷念着名字，“在江城附中读高二。”

“俩小子真俊”，看见美的事物总会让人心情变好，林奶奶眉眼弯弯，想到什么，惊喜，“我家青青也在江城附中读高二嘞。”

闻言，蒋奇扫了眼身边两人，眉梢微微上扬，熟稔道：“我们同班。”

“同班好呀，互相督促，互相学习。”林奶奶笑着道。

陈淑芬抬眼打量两人，随后瞥了眼在一边默默没说话，垂着头的女儿，总感觉有几分奇怪，但说不上来。

林青一直低着头，但嗅觉与听觉却异常灵敏，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道，偶尔能听见他衣袖拂动的声响。

倏尔，白皙的手指出现在她视线的下方，无声地打了个响指。

只一下，她的脑海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炸开，巨大的冲击模糊了她的耳膜，所有的声音都被吸走，唯留下高频的，尖锐的电子嗡鸣声。

她轻轻抬起眼睑。

而他微低着头，看着她无声的笑着，眉眼深邃。

他薄唇上下张合，无声：“发呆？”

心跳错了节拍，林青摇了摇头，撇开视线，不敢再看他，指尖却在无意识中攥紧了衣袖。

察觉到那抹视线一直没有挪动，林青连呼吸都不敢大动作，整个人像被架在火上烤，**滚烫。

明明很煎熬，可她却希望时间慢点走，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好，只希望这一幕能继续停留。

“那我们先走了，不打扰你休息。”陈爷爷起身，沈暨白和蒋奇扶着，怕老人身子虚摔倒。

“奶奶再见！”沈暨白半鞠躬道别，蒋奇跟着在后面鞠了下。

陈淑芬起身，“我送送。”

直到病房门再次阖上。

林青坐回床边的位置，给林奶奶剥橘子，想到奶奶刚刚准确说出沈暨白和蒋奇的身份，有些好奇，“奶奶，你认识沈暨白和蒋奇？”

“我就知道你要问。”林奶奶接过橘子，眯着眼笑。

林青下意识撇了眼金诚，见人老老实实的端坐在一边削苹果，脸微微热起来，她重新拿起一个橘子，放在手里，也不剥。

“刚刚你们三眉来眼去的。”见孙女面红害羞，林奶奶乐了，“奶奶眼睛好，都看得到。”

“奶奶！”林青辩解,“哪有......”眉来眼去。

脑子闪过上一副画面，脸更红，心虚地低垂下眼。

林奶奶见状，也不逗了，正色道：“你还记得陈爷爷的儿子，你陈立叔叔吗？”

名字过于陌生，林青抬眼，摇了摇头。

“那会你还小，不记得也正常。”林奶奶将橘子握在手心，眉眼间浮现悲伤的色彩，“那孩子很优秀，一毕业就进了咱们市有名的医院工作。”

“仁济医院吗？”林青猜。

林奶奶点头：“我记得没错的话，应该是2007年，那年陈立负责的一位病人需要紧急进行手术，但是家属拖着不让做，最终错过最佳时间去世，隔天，病人的儿子拿着刀冲进医院，对着陈立捅了十几刀。”

语气里，浓浓的感伤。

在缅怀着一位故人。

林青望着林奶奶，呼吸放缓，她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故事。

“那件事闹得大，上了江城新闻，咱四平巷的人，全都举着白布红字，去医院门口闹。”

“最后结果怎么样？”林青问。

“判了死刑。”林奶奶叹了一声，想起什么，道：“那时候沈院长经常带他儿子去医院，慢慢地，那孩子和陈立很熟，关系很好，我去仁济帮陈爷给陈立送饭的时候碰过几次。”

“那天见陈立倒在血泊里，才十岁啊，别人都怕得躲远远的，就他冲到最前面，喊着报警抓坏人，不过也着了那人的道。”

“那人为了逃走，连孩子都不放过，用胳膊肘勒着沈家小子的脖子提起来。”

林青指尖一紧，插进了橘子皮里。

她目光怔怔的看着林奶奶，等着她说下去。

“沈家小子才到那个人的腰，一直挣扎，脸都涨红。”

“然后呢？”林青的声音发抖，她想象不出来，小小的沈暨白那会该是多么怕。

“那个人就是个变态，见逃不了了，直接拿刀捅进沈家小子的肩膀，当时那孩子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大家都以为救不活了。”

林奶奶眯起眼，不敢去想象那个画面。

林青心脏像被金刚捶打着，一下一下，痛得快喘不上气。

难怪，难怪上次在车里他做噩梦惊醒！

他一直都没有跨过那道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