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靖三十三年春正月。
元宵虽然已过,谢府却仍是洋溢着一片喜气。
廊下红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穿过回廊,庭院中央是一泓池塘,有活水自石山嶙峋处飞流直下,撞上青石便碎作珠玑,跌入池底潺潺流水中,声音泠泠如鸣佩环。几尾金鳞肥鱼慢悠悠划过水面,撩起几圈细碎的涟漪。
岸边丛丛青竹,三两只石雕白鹤依偎在旁,奕奕欲生。
成群的丫鬟、小厮抱着金贵物件在院中来来往往,就连总是称病的主母童氏都披着白狐裘握着金丝手炉坐在院中。
原因无他——谢府的长公子谢涉川要回来了。
不过这一切喜气都和谢有息无关。毕竟他是杜姨娘所出的庶子,和嫡出的谢涉川可谓是天差地别。
“银骨炭多拿几筐送到少爷院中,”童氏身边的王嬷嬷刚吩咐下去,转头就瞧见有丫鬟的发髻歪了,眉一皱,呵道:“明日少爷就回来了,都仔细点自己的仪表,梳洗整齐。”
等忙碌的侍从们都走空了,谢有息这才从月洞门后出来。
眼尖的王嬷嬷率先瞧见他,微微躬身,“二公子安。”
谢有息悄然加快步伐,走上前,低头向童氏行礼,“见过母亲。”
儿子外放三年,如今终于可以归家,这份喜悦染得童氏对谢有息的态度也好了不少,竟对他微笑点了点头。
-
天香楼。
谢有息靠在窗边,青缎帷帽掩住满面愁绪,只隐约被轻风拂起薄纱,露出隐约的下颌,看不真切。
桌上往日喜爱的吃食此时也食之无味。
好不容易过了三年安稳些的生活,随着谢涉川的归来,那层蒙蒙纱雾随风飘散而去,显露出水下砾石。
指尖捻着茶盏,盏中茶水已然凉透,谢有息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若留在府中,必然会被姨娘拿去和谢涉川比较,然后再哭诉、指责。若不留,他又能去哪里呢,姨娘独自一人留在府中又怎么办……
大概是想什么来什么。谢有息忽而听到邻座的女子低声谈道。
那人似乎是外地来的,对京中事颇为陌生,疑惑地发问:“没记错的话,中书令府上还有位二公子?”
另一人倒是如数家珍,倒豆子一般说起来 :“二公子?是那位庶子吧,年十八,已经是举人了,年少有为。”
接着话音一转,“不过比起谢大公子谢涉川还是差了些。”
话音又是一转,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腼腆开口:“那谢二公子虽名不见经传,但长相似妖孽,可俊俏啦。”
问的女子见不惯她这副笑眯眯的神色,“我又没见过他,难道他还能比谢员外郎还好看?再说了,看人可不能只看长相。”
谢有息端起茶盏,苦涩的茶水直往腔中流,一时不察,被呛得咳个不停,两颊染上一抹浅淡的霞光。
是了,谢涉川如今已经是员外郎了。三年前,谢涉川中了状元,自请外放历练,赴江南当了知县。因治理有功,又被当今圣上召回来封了户部司员外郎。
真是旁人望尘莫及啊,让人憧憬又忌恨。
谢有息自识字起就被笼罩在他的身影下,早已明白谢涉川这人天上地下难寻第二。只是姨娘何时能明白。
谢涉川、谢涉川,真是烦人,明明还没回来,却已经无处不在。
谢有息真心怀疑自己被下了降头,天香楼能听见他,回到府中也能听见他。
院中的清扫丫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听说少爷这次回来,夫人要开始给他相看亲事了呢。”
“少爷今年都二十一了,早该成家了,也不知会是哪家的小姐,只盼是个善人。”
“要是少爷多出去几次就好了,这次夫人高兴,月俸直接翻倍了!”
另一个丫头捂住她的嘴,瞪了她一眼,“说什么呢,让管事的听到了要倒扣银子的。”
谢有息对这位兄长的事一点也不关心,旋即加快脚步,去往杜姨娘院中请安。
杜雅云坐在榻上,嘴角噙着笑意,见他进来,便阴郁地讥笑道:“谢涉川和你一般大的时候已经是状元了,你如今还是个举人,不待在院里读书,来我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准备春闱。”
“他连中六元,你却连个解元都不是,本就比他差了一步,若是春闱再拿不到会元,你父亲会如何看你,我又怎么在童氏面前挺直腰板!”
谢有息躬身行礼,敛起单薄的眼睑,纤长的睫羽轻轻垂下。
自考完乡试,姨娘这段话他不知听了多少遍,如今已经能眼睛也不眨地装出一副懊悔、知错的神情开口,只是胸口还是闷得慌,声音沉闷:“是儿子的错,让姨娘蒙羞了。”
杜雅云没再说他些什么,转而提起谢涉川的婚事,抱怨谢父对他这个二公子不上心,“如今他回来了,你的亲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多去见见你父亲,让他给你寻个家世好些的姑娘。童氏给谢涉川相看的都是世家嫡女,我儿不能比他差。”
谢有息不知说什么,嘴唇微微翕动,只能轻轻应一声,告诉姨娘他知道了。
珠玉在前,谁能瞧上他这片类玉。
杜雅云摆摆手:“行了,回去温书吧。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春闱。”
正准备回去,杜雅云倏然又叫住他,谢有息脚步顿住:“姨娘还有何事吩咐?”
杜雅云拧着眉,思索些什么,好一会才说道:“你父亲未必会给你找门好亲事。凭什么谢涉川那小子能有个顶顶好的亲事。”
“三日后,童氏会给他举办洗尘宴,名义上是洗尘宴,其实就是给他相看用的。只要给他下点药,到时他名声一臭——”
“谁还会和他结亲。”
“姨娘……”
察觉到他的抵触,杜雅云重重放下茶盏,杯中水随着她的动作溅到桌上,无言显出几分主人的怒气:“怎么,你有意见?”
“我这么做可都是为了你!”
谢有息抿唇,明知姨娘最不喜他忤逆,怎么还开口惹姨娘不喜。
他上前代替一旁站着的丫鬟玉玲擦干净茶渍。
“二公子。”玉玲有些惶恐地看向杜姨娘。
杜雅云瞋目竖眉,瞥他一眼:“让他擦。”
浅褐的茶水浸上锦帕,谢有息迂回开口:“儿子不敢。只是会不会有些不妥,谢涉川他……父亲怕是会生气。”
“连这点胆量都没有,能做成什么事。怕什么,就算被发现了,你父亲总不能怪罪我。”
杜雅云年轻时只是普通屠户的女儿,机缘巧合之下救了谢父一命。谢父敬重她相救,童氏看不惯她却不能对谢父的救命恩人怎样,因此杜雅云做事有恃无恐。
“旁人敬的酒,谢涉川不一定会喝。到那天,你把□□下在酒里,亲自端给他。他最知礼数,肯定不会当中落你的面子。等他喝下后,你再带他去厢房。”
杜雅云最知道怎么掌控他,见他依旧沉默,拿起手帕按在眼角,流出几滴清泪,“有息……我也是没有办法,童氏借着谢涉川算是扬眉吐气了,我却低了她一头。你父亲鲜少踏足后院,那些管事、丫鬟都瞧不起我。”
谢有息想开口,告诉姨娘谢府从未苛待过他们,吃穿用度不比主院差多少,又觉得姨娘也许真是在私下里受尽了磋磨。
“阿奴,阿奴,你帮帮姨娘吧……你想想,你父亲是不是待你也不如谢涉川,你要去争啊!”杜雅云又唤起了他的乳名,这是最有用的一招。
“……好。”
夜深了,烛火渐熄。
谢有息突然听到门在响,本以为是夜风敲打,烦躁地翻个身,不料接着有节奏地缓慢敲三下,停片刻,又敲了三下。
在他认识的人中,会这么做的只有一个人。
近乎慌张地藏起桌上的□□,谢有息拢好衣服,理顺凌乱的头发。
隐约能瞧见门上有个高大的人影在等待,谢有息吐出一口气,一把拉开房门:“不是说明日才到,兄长怎么今日就来了?”
透过他的身影,谢有息窥见月明星稀的夜幕,不知他这么晚来找自己做什么。这三年他不在,童氏整日呆在小佛堂,姨娘也没做什么,自己可老实得很。
谢涉川静静立在门外,三年过去,身姿更加挺阔,脸上带着几分倦意。
手还从门上还未收回,被冻得指节发红,他毫不在意地收回手:“确实是明日才到,只是与有息三年未见,实在是想念,所以深夜冒昧前来,有息不要怪我才好。”
青年金声玉振,嗓音如玉般温润,偏偏听得谢有息火大,本来还有些陌生,眼下什么开门前的紧张、无措统统忘了个干净:“没人想见你!”
谢涉川恍若未闻,走进房间,主人一般的姿态关上门,递给谢有息一个锦盒。
闻见谢涉川身上寒冷的气息,谢有息不禁恼怒,心里暗骂他演什么兄弟情深,嘴上也不饶人:“擅自闯入,非君子所为。”
听得谢涉川只想撬开他的嘴,好好摸摸他的唇是不是尖的、舌是不是利的。心下无奈,却也说不出什么重话,只好笑意盈盈地顺着他的话说:“原来有息认为我是君子。”
谢有息无语凝噎,觉得自己说不过他,好端端就低了一头,更不去看他拿的什么。
“好了,有息,别闹脾气了,看看里面是什么吧。”见他不肯接过去,谢涉川打开盒子,放到他眼底下让他瞧。
绸布上静静卧着一枚貔貅佩,通体赤红如朱砂,泛着流光。只看了一眼,谢有息就能断定这是好东西,还是把自己卖了也买不到的好东西。
“去年你生辰,我送你的那副组玉佩可还留着?”谢涉川拿着玉佩,在谢有息身上比着,明知故问。
谢有息嗤笑一声,不知道他这兄长犯哪门子的富贵病,伸手一指:“那儿扔着呢,你仔细找找,说不定能在蛐蛐笼边上看到它。”
“原来还留着,”被刺了一口,谢涉川倒是笑得更真情实意了,眉眼弯起,“这两个拿来配你刚好。”
真是病得不轻,他穿着寝衣能看出什么配不配的。谢有息嗤笑一声:“哼,有一个放在屋中就够晦气了。”
“那多放一个,有息岂不是成了霉星。不要怕,到时兄长会日日夜夜给有息祈福的。”
见谢有息一脸咬牙切齿的表情,胸口起伏着,谢涉川伸出手掌摸摸他的头,轻笑道:“是我说错话了,求有息原谅我,早些休息吧。”
又来了,又是这一副宽宏大量温柔好兄长的样子,谢有息最讨厌看见他这样。
装什么好兄长,谢有息不信他不知道自己对他做过什么。
幼年体弟:给他的作业上画王八,摔断他的笔,在路上放石子硌他的脚
幼年体哥:再写一遍简单作业放松一下,太好了可以换只新笔,石子按摩脚底好舒服^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