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灯的光芒、雪地的反射、昏暗的路灯和圣诞热闹过后的万籁俱静,种种原因,都让他们在交谈的过程没发现他的靠近。
纪则明找了很多外部因素,才把慎怡为了和张应怀说话所以始终没把视线移开一点这个原因给埋下去。
靠近了,才发现她的表情其实很生气。
可无论她的唇形如何动,眉毛几乎要气到飞起来,张应怀也始终笑意吟吟地看着她。
弯着的眉眼里,藏着几分戏弄和好奇,但同时,眼眶里也流露出零星的宠爱。
他伸手又想去摸慎怡的头发,被慎怡狠狠地打掉了手。
清脆的巴掌声隔着玻璃,纪则明都听得见。
他的心却突突不断乱跳,变成了一根无人剪影的蜡烛,忽明忽暗。
作为男人,纪则明读得懂张应怀眸中的深意。
他和自己一样,对慎怡生气的样子情有独钟。
他曾经爱恋不已的,像孩童捧着糖果不断舔舐般贪婪地想要更多的模样,不仅落在了另一个男人眼里,也将成为他的记忆尤深的瞬间。
这些瞬间,是纪则明无法获取的。
他变成了一个窥探者,将他与他们隔开的不是车门,不是雨雪夜,而是时间这层厚厚的壁垒。
他不在的每一个瞬间,是张应怀在填补他的空隙吗?
纪则明垂下眼,看到他的车标。
还没来得及想,慎怡就含着盛怒下了车。他下意识地将伞移到门前,好遮挡住落下的雨滴。
看到她震惊的眼神的同时,纪则明也想起来了,她曾说过的,张应怀帮她倒车的事情。
从那么早就开始了吗?他低下头,看向这个看似温良,实则一直虎视眈眈的男人。
“张先生。”
“纪老板。”
纪则明却无心与他寒暄,甚至质问。他想,自己应该还会与这个男人再见面。
更何况,他非常清楚,在感情的事情上,只有慎怡的决定才能操控一切。
他丢弃这仍有疑点的结果,他只想问,为什么,慎怡。
为什么你要让他频繁地出现在你的生活里?
纪则明牵着她的手时,分神想到一个很可笑的点。他庆幸青筋长在手背而不是手心,否则因为无法忍耐而鼓起跳动的血管会在她的掌中不断起伏。
那样的话,他想做到的温柔也将覆水难收。
他们应该好好谈一谈的,像以前一样。
纪则明想,是他做错了,或者做得不好,所以慎怡才会这样。她向来害怕孤单,于是在他不在的时候,交了一个聊得来的、玩得开的朋友。就这样而已。
他想听她说话,想听她絮絮叨叨地告诉他,这段时间都有什么好玩的、好笑的事情。
他们晚上还会抱在一起睡,他会谅在她回家晚而做得温柔一点,他发誓绝对不会让她因为痛和羞耻而哭了,他可以什么都不问,什么都接受,只要慎怡和他说话。
可久久没听到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时候,纪则明忽地心头一痛。
她说蛋糕呢?
他才想起来。
流失的、关于周遭的记忆逐渐回笼,他想起回到家中时,所看到的一切。
那一切都是慎怡的手笔,是她带给他的。
他突然好崩溃。
一直以来,纪则明都为她与生俱来的关于爱的天赋而感到庆幸和自豪。他庆幸慎怡降落到了他的人间,且愿意做他唯一的天使,又自豪自己能够留住她,自豪自己具备她所喜爱的性格、外表、能力,甚至是性能力。
而长久的幸福令他忘记了,这份感情里面,多数的快乐都是慎怡赠予他的。
他本没有这样的资格,他只是幸运。
如果有一天她想要离开,想要扬起翅膀飞出他的窗台,想要在别人的世界里撒下粉色的光芒,他是无法、也无力阻止的。
慎怡这些年让他幸福过的所有,可以随时收回,也可以让别人体验。
纪则明对这样的事实感到恐慌,他整个人如坠冰窖,原本可以装作不知道的一切,原本可以选择性遗忘的记忆,突然都变得面目可憎且灼痛不止。
他几乎是恳求般看向她。
看向他此时有些狼狈,却仍纯真高雅的神女。
他是她最**的信徒。
纪则明心想,他如今能够好好站着,都全是因为她的目光。而他的心却已经匍匐在她脚下,等待她施恩。
“慎怡……你能不能和我解释一下?”
他期待着下一秒被阳光照耀的感觉。
可在短暂的倒数以后,他坠入了更深的暗河里。
理智像坏掉的灯泡,哪怕仍努力地绽放光芒,最后也只能眼睁睁地任由所有的线路烧坏,变成无用的玻璃球。
纪则明骤痛的胸口无法去注意她颤抖的声音。
“因为你生长在那样的环境里,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人都会存在不忠的可能,对吗?”
她是个很聪明的小天使。她读得懂自己所有的眼神、温度和隐喻。
她也曾像拥有硕大的羽翼的飞鸟般,在他最潦倒落难的时候停靠在这根即将腐化的枝头,张开柔软的羽毛,将他抱紧。
纪则明想,即便有一天这个怀里藏满了刀刃,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钻进来。
因为哪里都让他痛,慎怡带给他的痛反而让他觉得自己被她在乎。
当她跑入雨幕里,他僵化的四肢好像忽地松弛了。他尚未反应过来,爱她却已经变成了下意识的事情。他人在后面追,手中的伞远远地伸出,却始终笼罩不住她。
那些雨水不断地攻击她、砸痛她,让纪则明的眼眶溢出些许和雨滴一样咸涩的液体来。
他不断拍打着车窗,似笼雀振翅欲逃般密集、用力,恨不得自己能够跟她一起离开。
缓缓下降的车窗里,先露出来的是她的眼睛。
不知怎的,纪则明突然平静了。
比起慎怡的愤怒、残忍、决绝,他更害怕她的脆弱。
他在绝境里滋生出许多幻想。
如果刚才他没有开口,他们是不是就已经坐上了电梯,是不是就能够回到家,泡在温暖的浴缸里、耳鬓厮磨地说着今天的一切,是不是就能让她吃上那个蛋糕、过上她期待已久的节日、在一阵亲昵以后,满怀期待地拆开他千里迢迢带回来的礼物?
他搞砸了她的愿望。
比起有人替她擦眼泪,比起有人陪她吃饭,比起有人在雨夜送她回家,纪则明想,或许这个结果更难让他接受。
他说了一句对不起,慎怡。
开口就尝到雨水的味道。
她蕴含着水光的眼睛始终注视着他,像审判结果落定以后,悬在颈上的利刃,让他忐忑,令他惊慌,令他不知所措。却逃不开,也不愿逃开。
他很想说点什么,辩解也好,安慰也好,只要能把她留下来什么都好了。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慎怡不愿意教他了。
所以他只能,在摔坏了镜子面前,祝她节日快乐。
慎怡,圣诞快乐。
那天晚上纪则明满身雨水地回到家,小猫摇着尾巴在他身边转圈,他想了想,洗完澡顺便把猫也洗了。
他漫无目的地做着一件又一件的家务,像个无法停止的机器人,被安装了永动程序,只有不停地运作,才是他存在的意义。
家里其实不乱,但是也并没有一丝不苟,到处都是慎怡存在、生活的痕迹,纪则明每一次整理和放置,都好像是踩在她留下的脚印上。
可心里始终是空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拉扯他的感官,像有了触觉的破碎布偶在接受缝补。
回到卧室的话会让他稍微好过一点,无论是被子上的味道也好,她堆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和没叠起来的被子也好,都成为了纪则明短暂的镇定剂。
他趴在床上,稍一转头,就看见床头的日历。
上面有关于今天的日期被慎怡用彩笔重重地圈住了,层层笔迹一下子从彩色飘带变成将他捆起来的铁链,让他窒息。
纪则明闭上了眼。
可他心里很清楚,他无心睡眠。
因为有两件事情让他迫不及待地开始期待白昼。一件是找寻慎怡哭泣的原因,一件是渴望得到她的下落。
他不可能将这局面就此搁置,让她一个人承受。
除此之外,他还想和张应怀谈一谈。
夜半风雨来急,摇摇晃晃将千万缕孤单雨滴砸落人间。每户人家的窗棂都变得湿漉漉的,花草不堪重负,从未想过拥有抵挡冬日严寒的天赋,却没能遭受住这一场暴动般的突发天气。
纪则明做梦梦见他回到了大学。
那时候慎怡还在读高中,他闲来无事,去看她。
那几年是两家父母关系最好的时候,连带着他们两个做孩子的也跟着亲密起来。纪则明觉得她好小,是那种有朝气的、稚嫩的小,似水灵葱段般剔透,又似含苞牡丹般动人。
他那时明明根本没有那样的心思,梦里却被美色所诱,问她愿不愿意和自己早恋。
没听到慎怡的答案,他就惊醒了。
太荒唐,已经超出他道德的幻境,令人头晕目眩。
起来面对空荡荡的房间,纪则明下意识伸手去摸枕边。那里一片冰冷。即便他在这里温睡,也无法填补另一个人存在时的体温。
小猫睡着了,花瓶里的花也睡着了。
纪则明已经刷过牙,却还是蹲在了冰箱面前,小心翼翼地拆开那个下午送来的蛋糕。
终于能够看见它的全貌。原来被红绿盖子遮挡住的顶部坠着巧克力雕刻的一家三口。男人、女人、猫。三张笑脸灿烂地开在圣诞树旁,温馨得不像圣诞,像童话。
他不舍得,于是从侧面开始吃。
吃着吃着就发现自己原来在流泪,奶油和眼泪在舌尖化开。
纪则明垂着眼,将蛋糕装起来,放好。
他发信息和慎怡说,如果待会天亮了还是这么大雨,就不要开车去上班了。需要的话他可以去接她,不需要的话,希望她为了安全起见打车。
这是凌晨,纪则明不知道她是渴醒了还是彻夜未眠,她回得很快,却不是在回答他的叮嘱。
她说,对不起。
“和你说那些话对不起。但是我没有出轨。”
纪则明的手指动得飞快,他说,不要对不起。
这五个字转眼就出现在对话框里。可剩下的话,他怎么编辑都是反复增加又减少,最后凝聚成长久的正在输入中。
“慎怡,对不起。”
她还是秒回:“我也不要对不起。”
这成为了他们这段时间,最后的对话。
因为慎怡说,觉得这段时间不适合相处,更不适合见面了。
纪则明对她的判决感到悲伤,却毫无异议。他知道目前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慎怡的考虑是对的。在尚未解决之前,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也不失为一种悬崖勒马的计谋。
在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的时候,就先原地站一会儿吧。
他真怕下一步就是悬崖。
两天之后,他收到了无名短信。
推开茶室对面咖啡馆的大门,张应怀端着一个瓷白的杯子,掩盖住了盯着纪则明进门的视线。
从第一次见他,张应怀就察觉得出对方是哪一类人。他判断他是优秀的,但傲慢的自尊心不允许他承认。
“纪老板。”他抬起下巴,“希望我冒昧的邀请没有打扰到你。”
纪则明点了一杯蓝山,很老派的格调,他说自己并不怎么喝咖啡。
“不会。”他很礼貌,“即便张先生没有主动联系我,我也会来找你的。”
张应怀挑了下眉。
那个雨夜以后,他对慎怡的关注比平时多了许多。
倒不是真的有插足的心思,只是被她疾声厉色地拒绝,又因为岑瑜的事情被她批判道德败坏、猪狗不如,张应怀心里多少有些报复心理,有点想看她落魄的意思。
如果因为自己导致了她和未婚夫感情破裂,他会得到一种病态的快感。
以张应怀那天所见所闻的推测,慎怡这段时间应该以一种心交力瘁的状态出现在他面前。
可她没有。
她不仅没有心交力瘁,还若无其事。即便在单位里的好朋友因为私事告了长假,惹得流言蜚语漫天乱飞,她也没有表现出一点不对劲,嘴巴里除了“我不知道”就在憋不出半个多余的字。
甚至与他碰面时,还能当做普通同事,在领导面前饰演和睦的同龄人。
张应怀还以为,是纪则明把她哄好了。又或者说,他们之间的爱情具有疗愈的特效。
可如今见到纪则明,他又推翻了这个结论。
因为这个男人看起来很不好。
倒不是说他变得不修边幅,又或者精神状态紊乱,相反,刚才纪则明走进来的时候甚至还吸引了邻座两个女人的目光。
或许是因为身高,没什么人能够看到他的眼神。
很淡,很暗。
“张先生主动找我,应该是有事情要说。请问是什么事呢?”
张应怀移开了视线。
“没什么。”他不是良心发现,他只是觉得慎怡根本没有因为他而产生一点动摇,甚至连生气都是因为岑瑜,所以觉得没意思了,“只是特来澄清一下自己的立场。”
“我和慎怡之间,什么都没有。”
他说完这句话,猜想于眼前的这个男人来说应该分量很重。于是抬眼期待着他的反应。无论是什么样的波动,张应怀都很期待。
可纪则明居然只是随意地点了下头,说了一声,我知道了。
张应怀握杯柄的手指瞬间收紧了。
这两夫妻,一个比一个能装。也一个比一个气人。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纪老板不感谢我平时对慎怡的照顾吗?”
纪则明说谢谢。
说到这个,他倒是想知道一件事。
“那天,是你帮慎怡擦的眼泪吗?”
张应怀愣了一下,记忆飞速地搜寻,想起好像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
而纪则明的主动开口,也让他挫败的心情死灰复燃。他脸上露出了戏谑的笑容,点下头,道:“是的。”
“你想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纪则明的咖啡自始至终只喝了一口。
张应怀越是观察他,就越是觉得他这个人很熟悉。
不是因为他以前接触过纪则明,或者是类似他的人,而是因为慎怡。他们气定神闲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任由有天大的事情要砸下来,心里再怎么害怕,面上仍然波澜不惊。
张应怀根本不愿意深究这原因。
他们相像的原因。
那是一种日积月累的情感,一种潜移默化的默契,一种需要时间、需要感情、需要包容体谅和坚定诚恳去维护,去学会的技能。
或许是叫爱情吧,他没有得到过,所以不确定。
但张应怀很确定,无论是纪则明还是慎怡,都让他很不爽。
既然他们在外人面前不愿意露出自己的伤口任人鱼肉,那么他就尝试着去扯下这鳞片。
张应怀的表情变得有些扭曲,声音也地锋利起来。
“因为你,她可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呢。”
这句话落地的瞬间,他终于看见这个沉稳若远山般的男人,脸上露出了裂痕。
他猜,那底下已经山崩地裂。
因为,纪则明有多爱慎怡,就有多害怕她受伤。
更遑论是因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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