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 62 章

年前需要准备很多东西,今年妈妈让慎怡来操办,说是太忙了,再加上慎怡也即将成家立室,很多东西要开始学着去做,这是个好机会。

慎怡头一次做,也不知道具体要买些什么。忙前忙后好几天,终于得了空,正好陈樱子约她逛街,她便想着去给自己买一套新衣服过年。

他们家的小孩子,除夕都是要穿新衣服放烟花、守岁的。

慎怡这么大了,爸妈就算不给这个钱,姥爷也会给。从前还能打电话的时候,他就时时问起,搞得妈妈把这个习惯延续至今,每年给她转这笔新衣费用的时候,还要笑慎怡几句。

慎怡倒是不怕她笑,反而还有些伤感。

旧的一年又过去了,爆竹声中一岁除,这意义对于老人来说格外不同。而对爱着他们的亲人而言,也是一种难以明说的黯然神伤。彼此好像都对年龄和岁月三缄其口,但谁都没办法阻止时间的流动。

慎怡上一次和姥爷打视频通话,虽然老人还是老样子,但精神状态却已经不似去年。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沙漏,慢慢变得成熟、积累了更多经历的同时,亲人高高地悬在上空,用生命给自己堆砌美好的回忆。

直至她圆满,而他们空空如也。

慎怡想到这些心里就觉得难受,逛街的时候在男装区挑挑拣拣,给爸爸、姥爷都买一套衣服,思考了很久,还是决定给纪则明也买一套。

陈樱子看她犹犹豫豫,一副咬牙切齿又于心不忍的样子,乐不可支,故意损她,说等纪则明回来,估计穿不上厚外套了。

慎怡一听,马上退了。

陈樱子没想到她这么偏激,吓得赶紧给她捏肩捶背,哄着她去女装区逛逛。

新年将至,很多新款都陈列在橱窗里,吸引着路人的注意。慎怡和陈樱子的风格相似,经常去的店也大差不差,可惜逛了好几圈,都没有找到称心如意的。

今年的设计都不太吸引她们,两人换了些品牌看看,东走西走,加上拎着一大堆购物袋,很容易就累了,决定先找家咖啡店歇脚。

陈樱子有些不耐烦地抱怨道,今天一无所获,白跑一趟。过两天换个购物地段逛逛。

她正针对某家设计固化的品牌骂骂咧咧地进行批判,推门而入的时候感觉到慎怡的脚步顿了一下,便偏头问:“怎么了?”

视线顺着好友的角度过去,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和一张……极其符合她审美的脸。

如果说刚才那些品牌拎出来的新款让陈樱子觉得极其无趣、俗套,那么眼前的这个女人的长相,无疑是在她的审美上正中红心。

黑色短发,长眉长眸,直鼻和红唇,不施粉黛的脸庞极尽冷感,白得似雪的肤色令她看起来像一张透薄的宣纸。一身黑色风衣盖过膝盖,露出锃亮的黑色长靴。

她欢天喜地地上去打招呼。

“冯楷文?这么巧,你也在这里。”

“对啊。你和慎怡来逛街?”

对方早在她们进门的时候就已经伸出手说哈喽了,面对她的积极回应,倒不意外。

陈樱子的积极却不是因为偶遇,而是和他一起喝咖啡的女人。

她脸上的好奇和喜欢都快溢出来了,连跟着过来的慎怡都无暇理会,直问:“这位美女是?你不介绍一下?”

冯楷文正想开口,女人就已经放下咖啡杯,朝陈樱子伸出了手。

“你好。施佳欣。”

陈樱子倒吸了一口气,才把惊呼吞进喉咙里,转换成看似平静的一句:“你好。久仰大名,陈樱子。”

施佳欣握过就松开了,她的眼神慢慢地落到慎怡身上。

“又见面了。”

慎怡点了下头。

冯楷文说干脆拼桌吧,反正他们也是在闲聊,多两个话痨更有趣。

陈樱子私底下掐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乱讲话。

施佳欣没意见,于是四人便就这样坐下来,一人一句地说着些无聊的闲话。

期间陈樱子不断观察着她,她是知道的,但是她已经习惯了,也就不在乎。

而且,施佳欣也在观察慎怡。

对一个人感兴趣的眼神是藏不住的,这个道理陈樱子不明白,她却明白。

他们四个人都认识纪则明,那么聊天的时候,很难不提起他。

冯楷文能告诉慎怡关于他的事情都已经说够了,于是陈樱子便开始好奇,施佳欣眼里的纪则明,以及年少时异性眼里的纪则明。

男生和女生的感受是不一样的,这是个很值得听的话题。

一番交谈下来,自来熟的陈樱子已经摸透了这个女人的脾性。不算热情,但也绝不孤傲,甚至有点冷幽默,偶尔冯楷文说错话,她还会讥讽几句。

所以她斗胆提问了,在看到慎怡也倍感兴趣的眼睛后,定了定神,开始期待施佳欣的发言。

施佳欣觉得她们两个这样子挺可爱的,像向老师请教的小学生。

她乐于回答,但这并不代表真的有那么多事情可说。毕竟纪则明在她这里,是个挺无聊的人。

“以前我们三个住在同一个小区,他就是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我一开始觉得他成绩好是因为他努力学,但是后来有一段时间他迷上了动漫和篮球,上课常常在偷看漫画书,下了课就直奔球场,成绩也不见下降,我觉得很奇怪,就去问他。他居然说,学习只是因为他觉得学习还算有趣,至于成绩,他无论努不努力都差不多。”

“你们知道这对于我来说是多大的打击吗?”她很会开玩笑,弯唇的时候并不似外表那般冷艳,“我一直都暗戳戳地和他较劲,知道他学一个小时,我就要学两个小时,而且最重要的是,我觉得学习是痛苦的。我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人觉得学习有趣。”

冯楷文举手赞成:“我同意。”

陈樱子和慎怡笑得东倒西歪,直问还有呢?

施佳欣又陆陆续续举了很多例子,后来甚至说到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那时候大家在青春期,情窦初开,很容易擦出火花。高中里面很多人喜欢纪则明这种不苟言笑、无聊死板但是长得帅的理科男,但他从来没有和那个女孩子走得近过,除了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好像是他唯一的异性朋友。于是有一天我就抱着捉弄他的心态问他,是不是喜欢我。”

“嗯……然后呢?他怎么说?”

“他问我,施佳欣,你是不是有病。”

“啊?”

“后来那段时间,他几乎不和我和冯楷文一起走了,就怕我自作多情。”

陈樱子觉得好搞笑,脱口而出:“那冯楷文……”

气氛忽地僵了一下。

松弛以后,施佳欣对她的无意之举只回以原谅的微笑,却不在继续这个话题。而冯楷文也维持着吊儿郎当的坐姿,并不给予回应。

他们相爱了这么久,因为家庭和个人的原因分隔两地,再次在故土重逢,却是以前任的身份。

陈樱子在还没有见过施佳欣之前,就对这段旷日持久却不得善终的感情感到唏嘘。如今坐在当事人跟前,站在他们曾经的回忆里,只倍感遗憾。

慎怡突然站了起来,做圆场的序言:“时间还早,要不我们再去逛逛吧?”

三人欣然应允,顺着台阶将这个插曲揭过。

有了这一出,陈樱子只觉得很丢人又很失礼,羞愤欲死到不敢和施佳欣走在一起。冯楷文恰好问到她关于日本企业文化的事情,她便和对方聊了起来。

“我们工作室成立以后,除了国内市场,将来还想出口到亚洲。所以我最近在研究日本人和韩国人对中国产品的印象……”

他们在前面聊,慎怡和施佳欣在后面并排走。

慎怡其实还蛮擅长和女孩子聊天的,但是面对比自己年长的女性,她始终有些胆怯。更何况施佳欣身上的气质,令她有种望尘莫及的感觉。

在沉默里,她偷偷比了比施佳欣和自己的身高。

施佳欣今天穿的靴子没有那天的高,但是仍然高出慎怡一大截。

她小声地问了一句,你有多高啊?

施佳欣愣了一下,笑着答她:“一米八一。”

慎怡点头哦了一声,心里却惊叹不止。

路过一家奢侈品艺术店,陈樱子兴奋地进去看,三人也跟着一起进门。

挑挑拣拣,送礼的,自留的,几乎所有人都挑了一两件。

慎怡在结账的时候,不经意地回头看了好几眼坐落在不远处柜台上的台灯。那是一朵蘑菇云的形状,很漂亮,很闪耀,但下面的价格标签同样也不菲。

她心里想着,摆在家里肯定很好看。

但是太贵了,也不实用。

再三犹豫,还是收回了视线。

悄声的叹息还没从心头落下,耳边就传来一句:“那个台灯,帮我包起来吧。”

与此同时,一只纤细修长的手利落地朝柜姐递出了银行卡,声音再次落下,“还有旁边那个花瓶,也一起买单。”

那个花瓶,也是慎怡看过好几眼的。

她几乎是诧异地望向施佳欣。

对方回以礼貌的微笑,“迟到的订婚礼物。还有……新婚礼物。”

慎怡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却很健谈,让她不用放在心上,说她和纪则明的情分值得这些钱。

“最重要的是,我觉得你也值得。”她反身靠在柜台上,等待满脸谄媚的工作人员把礼物细细包装好,“你信直觉吗?”

不等慎怡的答案,施佳欣便自顾自道:“我看人很准的。我喜欢你。”

她俏皮地眨眨眼,转过身来,把填地址的卡片挪到慎怡手下。

离开以后,冯楷文问她们都买了什么。

施佳欣摊了下手,示意没有。

逛了一天,四个人都累了,就近找了个地方吃晚饭,几乎都没有续摊的**,决定原地解散各回各家。

慎怡虽然是坐陈樱子的车来的,但她们住的不近,来回太耗费时间了,冯楷文便主动提出送她。不过他也是蹭施佳欣的车,因为路线问题,最后变成了施佳欣送慎怡。

狭窄的独处空间,令慎怡的心怦怦乱跳。

许多年前,在纪则明的毕业派对上,她站在露台上遥遥地望过施佳欣一眼,就再难忘记。

印象里她还留着长长的黑发,穿着也并不似如今干练,因为恋爱,她整个人都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所以在家门口那次,没能及时认出来。

头发对女性而言,存在一点微妙的重要性。它在世俗眼里先是一种象征,又是一种普遍标准。而对于自己而言,或许是一段记忆,一种留恋。

施佳欣剪掉自己的长发,让慎怡回想起冯楷文的难过。可作为局外人,她只觉得她很潇洒。

同性相吸,慎怡向往她的随性。

所以当施佳欣问到,接下来要不要去喝点小酒的时候,慎怡几乎感觉到头晕目眩。

她长得太漂亮了,卸下生人勿近的面具以后,平易近人到令人幻感亲密。

“可以的。”

施佳欣开玩笑问她:“你应该没有门禁吧?”

慎怡噎了一下,“我不和爸妈一起住。”

“嗯。”她应了一声,走在前面。明明这么久没有再回到这座城市,却似是对这日新月异的都市十分熟悉般,走得胸有成竹,脚下生风,“你之前是和纪则明一起住?”

“是的。”慎怡觉得没什么不能说的,“不过我们吵架了,于是分开了。”

施佳欣点点头,“你们的猫很可爱。”

慎怡的心好像被她柔情地捏了一下,情绪都放松了不少,变得期待起来。

到了类似街边酒馆一样的地方,施佳欣熟门熟路地点了单。甚至吧台服务员轮换的时候,还跟她说了再见。接班的那位见到她,也打了招呼。

她主动解释道:“我这两个月经常来喝酒。”

慎怡点点头,看着一杯粉色的鸡尾酒端到自己面前。转头去看施佳欣,却是一个装了冰块的玻璃杯。

那酒保娴熟地给她倒上了威士忌,还叮嘱她慢点喝。

施佳欣应了句好。

对上慎怡怯生生如小鹿般的眼神,她歪着脑袋凑近了她。

小鹿吓一跳,退了退,很快又靠回来。

施佳欣笑了,解释道:“我喝酒很猛的。医生说我的胃受不了,就喝得很少了。只不过最近一想到以后可能都没有机会喝了,于是又开始放纵自己。”

慎怡抓住了重点:“以后都没机会了……是什么意思?”

她的表情显然是想到了一些偶像剧狗血剧情,施佳欣心想,纪则明真是幸福,能够一直和这种女孩子生活在一起,每天过着可能鸡飞狗跳却十分温馨可爱的生活,难怪他死皮赖脸地不肯分手,要把人娶回家。

孩子其实是一种心态。施佳欣默默地想。

“嗯……”她思索了一下措辞,“因为我决定换一种方式生活了。”

“我现在在美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有一套单身公寓,有还年轻健康的父母,有只要不过度挥霍就能够保障衣食无忧的存款。”施佳欣缓缓向眼前的人展开自己人生,“听起来是不是很不错?是不是每个人都觉得这样很充实很幸福?”

慎怡说是。

起码在普世下,这样的人已经达到了他人所认为的合格,甚至优秀。

“可是我就是不满足。”

施佳欣的酒量其实一般。她说话的时候喝了好几口酒,不多时脑袋就开始发昏,眩晕感和沉重感让她趴到了吧台上。瞬间她就比慎怡矮了许多,像一株挺拔的劲松,突然变成了仙人掌。

“我想看更大的世界,我想拥有更多的人生意义,我想知道那些不被媒体关注、报道、宣传的角落里,那些人都在过什么样的生活。”

她突然朝慎怡伸出了手,露出修长的指节和光秃秃的指甲。上面几乎没什么痕迹和皱纹,看得出她这些年过得养尊处优,且精于保养。

“你知道吗,我以前每个月都会做美甲。我觉得女人的手就像她的脸一样重要,每当你和一个人接触,你的手就会比你的声音先一步告诉对方,你的生活。”

慎怡的瞳孔晃了晃,没明白她的用意,却为她的话感到动容。

因为她以前从未注意过这样的细节,蓦地被她点醒,才发现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

施佳欣突然收回了手,翻过去,自己观赏起来。

透过分开的五指,慎怡看见她半明半暗的脸庞。

“可是在两年前,我改变了这个习惯。我不再做这种事了。”

“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女人的手不仅能用来装饰,还能用来做很多事。这些事并不是指家务、工作、创作和为男人付出、为老板贡献价值——而是拯救世界。”

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是不是听起来很浮夸?”

慎怡摇摇头。

她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让慎怡感到震撼。

“今年夏天,我就能正式离职了。从这种小资生活里脱离,跳出这个我待了快三十年的舒适圈。我会先去古巴,在那里给孩子们当老师,教他们学习、为人,以及带给他们更多有关于这个世界的认知。”

“可能再过个几年,等我有经验了,习惯这种的生活了,我会再跑到另一个国家生活。那里可以落后、可以贫困、可以不为人知,甚至可以有战争。”

“我不怕。我想去。”

酒保过来续酒,慎怡手边的鸡尾酒却一口都还没有动过。她看着施佳欣朦胧的瞳孔,坚定的眼神,好像在看沙漠里的绿洲。

她终于明白,她一直对施佳欣产生的向往又尊敬的感觉是出于什么原因了。

慎怡身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人。

这样的女人。

施佳欣在一杯又一杯的威士忌里又说了很多。

她说这次回国,可能是最后一次回到这片土地的怀抱里。她主要是帮父母处理遗留在月城的种种亲戚和财产,顺便回来看看朋友。

“地球是圆的,可是那么多人都在这个圆里,人海茫茫,谁能保证会再见呢?”

后面她又说到冯楷文。

慎怡没忍住问,十二年的光阴,几千张往返机票,四千多个相反的白昼与黑夜,她真的不觉得惋惜吗?

“这个世界上让人惋惜的事情有很多。”施佳欣冷静地说,“不限于爱情。”

“我回来的那天就告诉了他这些事情,他原本很高兴地来见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和我复合,还特地带了一束花。当听完我的规划以后,他的表情变得很难过。我也因为他的期待和难过,而变得很低落。”

“但是他最后还是把那束花送给了我,把我们和好吧,改成了祝我平平安安。”

光线忽明忽暗的酒馆里,彩色的灯光偶尔会像斑点一样印在人的身上。施佳欣的眼睛突然落在了一束并不刺眼的光芒里,让慎怡将里面的泪花看得清清楚楚。

“其实和爱情变质没什么关系,是我的信仰变了,”施佳欣又抿了一口酒,“不是他不好,也不是距离不好。而是我的世界里有了更重要的东西,需要占据我的心脏,所以爱情被挤出去了。”

“可是……不婚主义,难道只是你的一个托词吗?”

慎怡不想这样问,她想这是一种冒犯。但是冯楷文是她的朋友,她无法听完了这些心里话以后立马倒戈,这太残忍了,于谁而言都是。

“是也不是。”

施佳欣回答道。

“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没有人可以陪我走这一条路,我更不希望有人因为爱我所以也爱我的梦想。那他的梦想该怎么办?”

“我相信他会一直等我,也相信他会一直支持我。可是如果我真的放任他去做了,我会很难过的。”

“慎怡,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他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那一刻,慎怡好像被流星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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