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风也是温热的。风里携着浅淡香气,夹着夏虫清鸣,拂过二人脸庞。
薛令仪和段书文四目相对。
片刻后,段书文耳尖微红的偏过头去,心头微微升起几分燥热。
他蓦地站起来,掩饰什么似的,忙道:“夜深了,令仪快些休息去吧。我替你搬东西。”
不待薛令仪回答,他便迅速走向树下那只熏炉,松花绿的衣摆于月色下,带起几分滑着微光的弧度。
难不成这死太监害羞了?薛令仪暗搓搓的想。
半空中忽然卷起一阵大风,百年老树几根粗壮枝桠,竟生生被着风吹断,砸到刚刚俯身,去搬香炉的段书文身上。
猝不及防,段书文被砸倒在地。
树下还散乱着不少石头。
为了躲开香炉,免得被烫,段书文竭力往旁侧旋身。然后,腰重重摔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疼得他一声闷哼。
薛令仪吓了一跳,差点笑出声来。
她忍着笑,装作担忧的样子,飞快地跑了过去,就要伸手搀扶段书文。
她跑得急,没关注其他,快到段书文身边时,一脚踏上滚落在地的粗树枝,顿时脚下一滑,往前栽去。
段书文刚刚支起身子,又被薛令仪砸了个正着,整个人瞬间仰倒。
同样的地方,被那石块狠狠扎了两次,他呼吸一窒,险些当场去世,这回连哼都哼不出来了。
薛令仪连忙从他身上爬起来,看到段太监躺平的模样,憋笑憋得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
她站直身子,退后半步,才要说话。
头顶上突然落下一根大树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邦”地摔在她头上。
薛令仪,瞬间扑街。
她眼冒金星,额头一片浮肿,疼得泪流满面。刚才看见段书文倒霉时,她就应该重新启用屏蔽点!
月色空明,老树枝叶的影子投下来,于清光中错杂交横。促织声响得很近,青草连成一片,连鼻端都沁着草芳。
薛令仪和段书文,一趴一躺,在这朗月清风中,久久不能起身。
……
最后还是段书文先缓了过来。他捂着后腰,身残志坚地爬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搀扶薛令仪。
薛令仪乐极生悲,额头叫大树枝砸得又紫又肿。
她脸蛋白嫩秀气,越发衬得这伤狰狞。段书文摸出手帕,轻轻拂拭伤上沾染的泥土。
你不要过来啊!薛令仪心中咆哮。可为了保持人设,她又不能躲开。
帕子触到伤处,薛令仪顿时一僵,脸上的表情都挂不住了,显得有些扭曲。
他的手便停住了,声音也放得很柔:“令仪,你先忍一忍,等上了药就不疼了,啊。”
最后那个“啊”字,语调有些扬,又短促,带着几分无措的宠溺。
他说完这话,擦拭的力气更小了,抬手时不小心扯到腰上伤口,忍不住吸了口冷气。
这倒是提醒了薛令仪。她后怕地抬头望了望树冠,和段书文互相搀扶着离开了这片危险之地,走向屋子。
他们离得近,不免挨在一处。胳膊挽着胳膊,行动间腿几次相碰,薛令仪都很不适应,白毛汗出了一身。
至于命格,她狠了狠心,没有屏蔽。
段书文还能走动,说明他很可能跑到东厂去杀冯太监。四舍五入,就是她的改造任务,在第一步就遭遇了重大挫折!
她好不容易,第一次在段太监手下活了这么长时间,如此良好的开局,怎么能因为一时心软而破坏掉呢……
两个人扶持着走向台阶。忽然,他们同时左脚拌右脚,以平时不可能发生的意外,来了个平地摔。
登上台阶时,不过短短几级,薛令仪竟踩空了,两个人一同滚了下来,滚得灰头土脸。
进了屋子,走向内室时,段书文不小心被矮凳绊倒。他来不及放手,扯着薛令仪,两人先后栽倒在地。
这一路,行得艰难无比。
等终于走到床前时,段书文已经摔得爬不起来了,薛令仪也一瘸一拐,实乃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典范。
安静如鸡的系统面板,终于在加粗加大的任务下,打出一行小字:暂时拖延冯和遇害时间,奖励屏蔽点二十四点。
二十四点,再加上之前剩的八点,她可以安宁两天多了。最重要的是,她终于达成了一项任务进度!
薛令仪心下一松,连忙开启屏蔽。
把段书文搬上床的过程,没有遭遇任何幺蛾子。
薛令仪瘸着腿走出去,唤来小宫人,命她们把清水和药膏拿进来。
段书文平素不喜欢看郎中,是以薛女官这里,很多药物都有保存。
她浸湿了布巾,便要擦拭段书文摔伤的地方。
段书文脱了衣裳,下半截盖着薄被,趴在簟上。
露出的后背,原本肌肤又白又滑,此时已满是大片青紫痕迹,瞧着触目惊心。
他腰上伤得更重,一片紫红,还渗着血。
嗯?段太监还挺会保养的嘛!
薛令仪每擦一下,他便微微一抖,疼得哼哼唧唧,完全不见回档前,他在山神庙里拔刀砍“山神”时的锐气。
她看得有些好笑,微微垂了眼,心中直犯嘀咕。
段书文从小到大,应该从没吃过苦,否则不可能养得比她还娇气。
他经历过的顶头上司,从内臣到皇帝,大概都待他很不错。
这样的人……咋就长成了个奸佞呢?
给他上药的时候,段书文忽然开口,说道:“令仪,明早记得叫人套个车,搀我上去嘛。”
薛令仪一怔,问道:“受了伤不好好养着,你又要干什么去?”
段书文不忍道:“我要到东厂亲手杀冯公。”
人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还惦记着除掉冯太监呢?!
薛令仪心塞道:“些许小事,等你伤好了再去也不迟。”
“不行,”段书文拒绝,“厂狱阴寒,况又刑苦,冯公如何受得住?我早去一天,他便少受一天的罪呢。”
冯太监应该不愿意接受这番好意……
薛令仪谨记薛女官人设,口不对心道:“你又何必自己去,明儿唤个手下来,吩咐他去做不好吗?”
如果他同意了,她就烧一壶开水,泡几杯滚烫的热茶,喂他喝下去,包管段书文几天说不出话来,没法吩咐人。
段书文叹道:“那群蠢货,只知道听命杀人,不知道下手轻重,我不放心。我若亲自动手,冯公便不会觉得很疼啊。”
薛令仪半是假意,半是真心,连忙提议:“你总是想着冯公,怎不想想你自己?到处乱跑,落下病根怎么办。依我说,你不如吩咐人,叫东厂这些日子打扫牢狱,不必动刑,让冯公住得舒适一些。”
她的关怀,段书文很是受用,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怎么行?东厂如何行事,是圣上许了的,怎么能随便违背。不可,不可。”
段太监如此硬核,薛令仪气得笑了。他这思维,真是自成一套逻辑,乍一听仿佛很有道理,实则处处是槽点。
为了保住自己的任务进度,薛令仪瞟了眼桌上摆放的观音像,枕头下压着的符纸,拿出了杀手锏――
她呜呜哭道:“斐然,我就是不想让你去!你才决定了要杀冯公,就接连出事,可见连神仙都觉得这样做不对,你再做下去,我怕……”
薛女官有点迷信,只要是神仙,她都会信一信。
尤其是做了坏事后,她都会随便拜个神像,求心安,然后便心安理得的继续做坏事。
这点偏好,段书文一知半解的,只知道她什么神都信一点。
他目光从近在咫尺的道士符咒上,挪到桌案上摆着的白瓷观音上,又落到不知从哪个神的庙里,求来的小木雕上……
然后无奈的沉沉叹了口气。
段书文安慰道:“令仪,你别怕,我这是让冯公少受苦,是做好事儿呢!今天只是个意外,咱们俩都伤着了,走路摔跟头也很正常呢……”
薛令仪更加大声地呜咽。
段书文忙道:“你……你别哭!我没事,这点伤一点都不疼,明天就好起来了啊。”
薛令仪不理他,捂着脸继续哭。
他慌得手足无措,只得保证:“令仪,我不去了,我不去了!我就在宫里养伤,不去了,你不要哭啊!”
薛令仪心中一喜,问道:“真的?”
“真的!”
她这才擦了擦眼泪,不哭了。
段书文侧着头看她,伸手触在她眼角,轻轻道:“令仪,你别哭,哭坏了眼可怎么办啊……”
感受到眼角上温热的触感,薛令仪擦泪的手顿时就一哆嗦。
这死太监怎么这么喜欢动手动脚?
“是我的错。”段书文不知她心里有何想法,自责道。
他垂下眼,长而密的睫,于眼下压出一片阴影,瞧着像被霜打蔫了的小花,还有点可怜。
薛令仪快速地给他上药包扎,又给自己草草地涂了药。期间段书文老老实实的不再说话,只趴在竹席上等她。
都收拾完后,为免段书文发现不对,薛令仪宽了外衣,吹灭烛火,小心的躺在他身边。
系统面板上进度又增了一条:成功拖延冯和遇害时间,奖励屏蔽点四十八点。
很好,又是四天和平到手。
改造段太监任务失败近一百次,直到现在,她才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薛令仪心中十分喜悦。
段书文的呼吸声近在咫尺,绵密悠长,近得仿佛就吹拂在耳畔,如一阵阵不停歇的微风。
许是心情变了,对段书文的看法也跟着变了,她竟然觉得他这呼吸声有些好听。
薛令仪没出声,也没动弹。
一片黑暗中,段书文看不见她正睁着的眼,以为她睡熟了,终究还是不甘心,小声自语道:“哪有什么神仙啊……就算有,也都是假扮的,一动手便知道真假了。”
薛令仪的好心情瞬间没了。
她露出疲惫的微笑,感觉自己明白了点什么。
原来……这就是她装成山神后还被段太监砍的原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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