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第一次见祁旬,苏宝瑜只有十二岁。

爷爷八十岁寿宴,二叔三叔,还有各位表婶们都来了,拖家带口的,围坐在厅里。

二叔和表婶们生的都是儿子,大的已经成家,小的刚上高一,只有父亲晚婚晚育,三十四岁才生了她,是这里最小的孩子。

开饭前,长辈们聚在一起喝茶,聊起三叔的家事。

三叔是他们那一辈中,唯一没结过婚的,却在多年前认领了一个养子,不跟三叔姓,姓祁。

据说当时把还在世的太爷爷气个半死,扬言要将三叔从家谱中除名,还是爷爷奶奶顶着压力,帮三叔保住应得的股份,让三叔不至于晚年落魄。

但也因为这事敏感,往年家族聚会,三叔从不把他那个养子带到人前。苏宝瑜也从来没见过。

今天那个养子却来了。

听婶婶们说,是爷爷想见他。

“你儿子也成年了吧,”苏宝瑜坐在电视机前的小板凳上吃枇杷,橙黄的汁液沾了满手,听见母亲问三叔,“没带他到宗祠去拜过?”

三叔说:“没有。”

“今天趁这个机会带他好好去拜一拜,”父亲接话道,“没拜过祖宗,怎么能称得上是苏家人。”

她吃干净枇杷,抽了张纸巾擦嘴,擦手,把纸团扔进垃圾桶里,站起来,到院里去逛逛。

老式的庭院,墙边植有桑槐,还有一排果树。

苏宝瑜爱吃枇杷,站在树下,抬头望去。

叶片呈卵形状,密匝匝的,果子是青黄色的,泛着细绒绒的光。

她想上树摘果子,奈何身高不够,爬了几下又滑下来。

很快,她想到别的办法。没记错的话,这附近应该有个地方放梯子的,方便园丁日常修建枝叶。

于是,往外走。

没走几步,脚步顿住。

树下其实还有一个人,在树干的另一端,身影被叶子挡住了。

那时她年纪小,在自家院里碰上陌生人很害怕,失声喊道:“你是谁?”

他回头,看着她。

苏宝瑜呆住了。

是个大哥哥,穿一身黑,个子很高,长得巨帅。

比电视上的明星还帅。帅多了。

无法形容。

“你就是宝瑜?”他居然问都不问直接叫了她的名字,“在这里干什么?”

苏宝瑜呆了好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的人就是三叔家的那位养子,心中的惧意淡了,指着树上说:“我想摘枇杷。”

祁旬抬头看了一眼,说:“没熟。”

“熟了,”苏宝瑜坚持,“能吃的。”

“好吧,我帮你。”

他不用梯子,随意一抬手,把中间最大的那个青黄色枇杷摘下来,递给她。

“谢…”按辈分,她理应叫堂哥,却莫名叫不出口,“谢谢你。”

“先尝尝。”

苏宝瑜点头,在他的注视下,剥去枇杷上半层皮,没有防备,咬了一大口果肉。

三秒后,整张脸扭曲成一团。

好酸……

祁旬站在树下,低头看着她皱成一团的脸,笑了。

“我说了没熟。”

从那时苏宝瑜就知道,祁旬当不好哥哥,不会将她捧在手心里呵护,若是她想干坏事,祁旬反倒是会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的。

要回去了。

苏宝瑜还记得婶婶们说过,爷爷想见祁旬,结果他随三叔进来后,就寻了个由头不知所踪,在长辈们看来,就是不守礼数。

“你是三叔的儿子?”她不由分说,抬步往屋里走,“跟我来。”

这小姑娘挺有意思的。祁旬觉得好笑,跟着她走回厅里。

他的养父苏冽最先看到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祁旬站在那里没有动,父子俩无声地僵持着。

苏宝瑜没察觉出气氛的诡异,还在想祁旬怎么还不进来,规规矩矩地叫了声:“三叔。”

苏冽笑了下:“宝瑜,去看看爷爷。”看向祁旬,沉声说:“你也一起去。”

祁旬看也不看自己名义上的父亲,转身上了楼。

这是他头回来苏家。

但他不姓苏,不是苏家人。

苏冽于他只有收养的恩惠,却没有父子之情。

八岁之前他还住在孤儿院,从来没见过亲生父母,只知道自己是被遗弃的,因为各种原因。

其实这样也挺好,没有指望,自然也没有牵挂,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也觉得一切理当如此。

某天,苏冽出现了。福利院的老师们欢呼雀跃,说他中了头奖,苏家是大户人家,能给苏冽当儿子,相当于后半生无忧了。

年幼的他信以为真,接受了苏冽的好意。

从孤儿院出来,祁旬和苏冽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十年。

苏冽不配当父亲,他有严重的酒瘾,喝大了控制不住脾气,动辄对他打骂,有次把他打到内脏出血,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

后来祁旬大了,懂得还手,苏冽不敢打他了,就停了他的生活费,冬天零下十几度的气候不准保姆开暖气,要他滚到仓库里睡。

他索性一走了之。

十四岁不到就出来打黑工,挣学费生活费,寒暑假都住在学校,供自己读完了初中,高中。

高考结束后,他想都没想就报了外省的志愿,早就打算舍弃虚假的亲缘关系,永远不回来。

今天跟着苏冽回苏家,也是想最后探望一下老人。

之后天高任鸟飞,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拦他。

爷爷从未见过祁旬,但好几次托人关照,祁旬上高中以来,还跟爷爷通过电话。

进了房门,绕过屏风,见雕花的太师椅上有个耄耋老人坐着,笑得很和蔼,祁旬脚步一停,低声叫了句爷爷。

“爷爷好。”苏宝瑜跟在他后头,语气就活泼多了。

爷爷犹在病中,经常不清醒,倒是认得苏宝瑜,微笑着塞给她一个大红包。

老人目光一偏,落在祁旬的脸上,显得茫然。

祁旬走上前,半蹲下来:“爷爷,我是祁旬。”

“好好好,”爷爷拍着他的手背,同样从身后摸出一个红包,口齿不清地说,“你也是苏家的人?苏家兄弟多,爷爷记不清了…红包都有,都有。”

祁旬揣着红包,垂眸笑了一下。

他起身,后退两步,直直地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一跪三拜,是感谢爷爷多年暗中照拂,也为了却恩情,自此与苏家绝缘。

那个红包,祁旬在离开前,塞给了苏宝瑜。

他不是苏家人,不收红包,也不拜宗祠。

那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苏宝瑜没再见过祁旬。

只在长辈们日常闲聊中听说过他的事迹:私自改了志愿,跑去南方上大学,还和三叔断绝关系,以后不认三叔作父亲。

太叛逆了。

于是,祁旬在苏家人的口中,从三叔家那个神秘的养子,变成“不孝子”,“败家子”,还有“叛徒”。

苏宝瑜总觉得祁旬不是那种人,会在婶婶们骂祁旬的时候,主动顶回去。这种表现很快就被归因于“被祁旬带坏了”,就连父母也经常旁侧敲击,问她和祁旬还有没有联系。

“没有联系,完全没有。”她说的全是实话。

父母又不信。

久而久之,她也不再替祁旬说话了。反正婶婶们看谁都不满意,对谁都能挑出毛病。

只是听见别人说祁旬不好,她心里还是会泛起一股隐秘的酸涩,有点难过,又说不出原因。

又过了一年,苏宝瑜升初二。

新学期,班里来了个转校生,叫徐荆。

徐荆是个酷酷的女孩儿,留寸头,打耳钉,因为形象问题没少被老师骂,奈何徐荆成绩太好,就算她经常闯祸,学校也不舍得罚她。

苏宝瑜和徐荆走得越来越近,在徐荆的带领下,领略了不少新奇的事物,才发现这个世界存在不少圈子,小说圈,二次元圈,游戏圈……徐荆这人兴趣爱好广泛,什么都见过,什么都玩儿过。

某天放学,徐荆问她想不想去看打野拳。

“打野拳,那是什么?”

“就是一些不怎么正规的拳击比赛,”徐荆解释,“招式更多,更刺激。”

她正好无聊,爽快同意了,放学后跟着徐荆坐公交绕过半座城市,到了地方,下车一看,发现这里位置好偏,快出市了。

“跟着我。”

徐荆一看就没少来,轻车熟路地带她来到集市,七拐八拐,走过好几条小胡同,就在她快要被绕晕了的时候,徐荆停了下来。

苏宝瑜也跟着停下。

面前是间酒吧,或者说是酒吧和网吧的混合体。往楼上走,提供上网和住宿的地方,往地下走,就可以喝到尽兴。

徐荆带她往地下走,下了楼,她顿时被眼前的场景晃得头晕眼花。

镭射灯,重金属摇滚乐,喝醉了的男男女女贴在一起热舞,各种酒味和烟味……真混乱。

“快看!”徐荆指向中间的擂台,兴奋地大喊道,“比赛开始了!”

苏宝瑜转头望去,目光定住。

拳台上,有红蓝两方。

蓝方是重量级选手,体重超过90公斤,气势逼人,而红方的体重显然在轻量级别,不足75公斤。

“这就是打野拳的惊险之处,”徐荆解说道,“不分重量级别,谁都可以上,但缺点是安全没有保障,很容易出事。”

“比如这次,红方悬了。”

“不一定。”

徐荆意外,偏头看她。

“我觉得红方会赢,”苏宝瑜盯着拳台,语气笃定,“他一定会赢。”

围绳内,红蓝方正在斡旋缠斗。

一帧帧一幕幕,映在她眼底,不断放大,放慢。

祁旬穿了条黑色运动短裤,光着上身,脚步移动变幻,拳速猛烈,蓝方已被逼得隐有颓势,不过是胜在体积大抗揍,才勉强稳住局面。

苏宝瑜发现,祁旬打比赛很聪明,不盲目出击,节省体力,会根据对手的特点和状态适时调整战略。

她还发现,他擅用直拳,力量全由腰腹发出,挥拳扫进,拳风凛冽,这种方式易伤人,也容易将弱点暴露在对手的攻击范围内,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他们为什么要那么拼?”在祁旬不慎被对手一拳打在右下颌,连护齿都飞出去的时候,苏宝瑜终于惊呼出声。

“为了钱啊,”徐荆大声说,“这种比赛虽然凶险,但奖金很高,赢一场一整年都吃喝不愁了。”

苏宝瑜眼眶红了,别开头,再也看不下去。直到听到周围爆发出剧烈的欢呼声,才再度抬眼。

蓝方选手已然倒地,只有祁旬还站着。

他神情平静,从裁判手中接过奖杯,默然站立了一会儿,就翻身一跃,下了拳台。

他赢了。

那是苏宝瑜亲眼看过的,他赢得的第一场比赛。

“看完了,走吧,我们回去吧。”徐荆拉起她往外走。

越靠近楼梯口,客人就越多,她们两个矮小的初中生,在人群中险些被冲散。

“干什么呢,别挡道!”

侧面忽然有个醉鬼撞过来,见苏宝瑜愣在原地不走,抬起酒瓶就往她脸上砸。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来不及反应,闭紧眼。

砰!

时间仿佛静止了。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发生,她也没有被打到,犹豫几秒钟,再睁开眼,看见有个人挡在她跟前。

片刻的沉默后,祁旬垂下右臂。

鲜红的血液顺着肌肉线条缓缓流下,滴落在地。

“有没有事?”他的声音在耳边问。

苏宝瑜摇摇头,完全吓呆了,缩在他怀里,脸上惨白一片。

祁旬刚才看到她,立马猜到这两个叛逆期少女应该是为了寻求刺激跑这儿看打野拳来了。这间酒吧的乱是出了名的,里面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小姑娘经了这一遭,大概以后也不敢再乱跑。

他垂眸看着她,忽然笑了。

“早说你要来,也不提前通知我一声?”

她的颊边忽然有轻微的触感,悄悄往旁递了一眼,发现那是祁旬在碰她的脸。

当时她还在十二三岁左右的年纪,在祁旬看来只是个小孩儿,没长开,也没长大,他逗着好玩儿。

他没预料到,这个小孩儿会跟着他走完后来的职业拳击手生涯,任他一飞冲天,或跌落谷底,她总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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