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有神吗?
虽然素沅没有见过,也并不期待见到,但这个世界上是真的有神明的。
一百年以前人间秩序崩塌,妖魔纵横,是天降神明拯救了世人,神明留下神器赠与被选中的人,让他们代替自己守护人间,然后便不见踪迹。
大家都在说神明已经回到了天上,可洛红玉从来不说这种话。
“神明为了我们留了下来,他一直就在我们身边。”
这是洛红玉在医圣谷对他们说的话,
“我立志追随神明,守护这世间太平,陆公子可否助我?”
神明?世间太平?
陆溪来说,这些好像都没有洛红玉坚定的目光来得有吸引力,这是一位像艳阳一般的女子,灿烂,耀眼,让人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她。
她不停地朝他们说着神明的事迹,说着他们如何寻找神明,她的双眼像是世间最闪耀的宝石一般,熠熠生辉。
应该没有人能够拒绝这样一位女子用期盼的眼神来请求帮助的要求。
起码陆溪不能。
素沅看着陆溪明显焦急的神色,并未开口,沉默地跟在他身边走进正厅中。
正厅中坐着不少人,洛红玉坐在正首,左右两边都是素沅曾经见过的人。
莫家,方家,韩家,蒋家,顾家,还有....丐帮。
众人衣着固然有华丽之分,但都整洁干净,唯独这位,胡须邋遢,衣衫破旧不说,在这个明显气氛严肃的场合,他旁若无人地单脚踩在檀木椅子上,手中拿了一根筷子时不时敲击着右手边的茶桌上摆着的一只缺口碗。
看来是件大事,连素日里不爱管事儿的丐帮赵不问都来了,且....
素沅想起刚刚扫过的几张脸孔,都是那几家的继承人,到底能是什么事,能让洛红玉召集各家继承人来商议。
“哟,陆公子来了,得了,这人总算是到齐了,可以说说是什么事了吧。”赵不问挠了挠自己凌乱的头发,又忍不住换了一个坐姿。
陆溪与素沅与众人见过礼之后,坐到了赵不问的身边。
洛红玉唤人将两个人带了上来,一位男子,衣衫华贵却已脏污破损,另一位是一位女子,面色憔悴,手腕上隐约看得见被施暴的痕迹。
洛红玉让人给那女子搬来椅子坐下。
素沅佯装听着其他人分辨,双眼却盯着洛红玉身后的画像看。
那,就是神明的样子。
满月下衣带飘曳,只觉得下一瞬这人就要在月光之中不见踪影,只是一个背影,并未见到真容。
所以,神明长什么样子呢?
“哈!要我说这孬种犯下这样的错事,直接拖出去斩了便是,这样罗里吧嗦做什么!”坐在他们对面的韩世方直嚷嚷,“我们口口声声说为民除害,怎么今天遇上了皇家子弟,这事儿就得另算?什么道理?!”
“不得无礼,”韩世方身边的方世韩告诫他,“王爷为了百姓做了许多,若是随意处置,只怕百姓都会埋怨。”
这便是这件事的难办之处,若说是个作奸犯科的大恶人,直接杀了便是,可偏偏是一位在百姓中有美名,又的的确确为百姓做了好事的王爷,而那位受害的女子,不过是位民女。
这样比较起来,谁都知道怎么取舍。
可偏偏那女子求到了这里,这里可是替神明庇佑苍生的“护生堂”呢。
洛红玉头顶上还挂着“神爱众生”的牌匾。
神爱众生,可众生之间又分了三六九等。
“依我看,此事不如来个化干戈为玉帛,”赵不问旁边的顾云止打开手中的扇子轻晃,“素闻王爷性情刚正,想来也不过是鲁莽冲动了些,自然姑娘一身伤不能白受,我也相信王爷愿意受各种刑罚来弥补姑娘的。”
“阿巧....阿巧!!!”那男子突然跪倒在地,拉住那女子的裙摆,“是本王....是我的错,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爱你的!!”
方世韩凭空定住他,手上浮现出一本铁卷,那便是方家传下来的神器,铁律书。
“建安六年荡流寇数百人,建安十三年平水患救下数万人,建安十五年....然,对卖花女阿巧,囚禁鞭挞,威逼利诱,其家人因他受难,这功过...”方世韩为难地看着上首的洛红玉,“难判。”
于世人,他是个难得的为民着想的上位者,可对这位阿巧来说,他只是一个令人恐惧恶心的歹徒。
“我待你一片真心,可为何,为何你总是对我视而不见,我只有这么做才能留下你呀...”那位王爷红着双眼试图抓住阿巧的双手。
“去你大爷的!”韩世方手虚空一抓,一柄长枪凭空出现,他气愤地站起身,手持枪身将那厚颜无耻之徒击倒在地,又见那姑娘吓得脸色煞白,怒从心起就要举枪一把捅死那歹人。
“韩五!”顾云止急忙阻止,手中画笔一挥,那来势汹汹的长枪便止住了动作,“你们韩家的破厄枪就是拿来伤害普通人的吗?”
“我呸!你那根破笔厉害,一画成真,就会冲着我横,有本事你让我将这个畜生弄死,再画个新的出来,这事儿不就解决了吗。”
“好了,都别吵了。”洛红玉严肃地坐在上首,对着两位争吵的同伴头疼不已,她看向阿巧,“姑娘你且放心,我们定会为你主持公道,不论这人,是何身份。”
顾云止提出看法,“不如让沈王爷受一遍阿巧姑娘受的苦,一分不少,她治疗所需的花费都由沈王爷承担,若是之后阿巧姑娘依旧不原谅,那我们再考虑是否处决王爷。”
“哈哈哈,好啊好啊,堂堂王爷的性命掌握在一个小小的卖花女手上,也不知道她这小身板儿担得起担不起呀。”赵不问语气讥讽地开口,“我说蒋家的小丫头,你们家的那鼎药庐是不是被砸了,怎么这么多天了这卖花丫头手上的伤还没好。”
洛红玉左手边坐着的是一位身穿鹅黄衣衫的少女,她胸前挂着一块玉佩,脸上一片肃穆的神情,嫩生生的脸蛋偏偏不苟言笑,这正是在“护生堂”中负责医药的蒋家继承人蒋汐。
“你丐帮的那只破碗都没舍得丢,倒来操心我们家的药庐,真是费心了。”
赵不问说话混不吝,蒋汐原本挺好的性子也对他和颜悦色不起来,“那姑娘,从不肯让人近身。”
素沅静静地看着那位叫阿巧的姑娘,刚刚的诸多纷扰都没让她动容半分,她才像是那个等待判决的人。
面对身份尊贵的王爷,来这儿伸冤是她最后的法子了。
她受着伤,呆愣愣地坐在椅子上,连哭都哭不出来,听着这些人将她所受的苦难放在天平上,与另一个人的功绩相称,看够不够分量。
无人在意她在想些什么。
洛红玉好不容易止了战,问了陆溪是什么看法。
在这个厅中,只有她跟陆溪是“外人”,是区别于“神使世家”的外人,他们的看法应该是公平公正,不牵扯到任何利益的。
“依陆某看,当杀。”陆溪轻描淡写地吐出两个字,“不止要杀,还得光明正大地杀。”
其他人没想到,陆溪敢这么说,就连众人之中最冲动的韩世方也只不过想要暗地里处理掉他,而这位坐着轮椅的文弱公子哥居然不顾百姓的怨愤,主张公开处刑这位颇有功绩的王爷?
“善恶不是功过,不能相抵,诸位既然身负神明所托庇佑苍生,世间不平事太多,可近在眼前的不平也要不管不问吗。王爷是苍生,卖花女,也是苍生。”
一时之间众人无言,那高悬的“神爱众生”四个字沉甸甸地压在他们心中。
“可....可沈王爷也不是非死不可呀,”顾云止长叹,他看向那卖花女,眼神无意间扫过陆溪,“阿巧姑娘,若沈王爷当真对你一片真心,你可愿给他一个机会?”
“灵问,”洛红玉右侧那位蓝色衣裙的女孩突然被叫到名字,她小声答“在”,怯怯地站起身来,“这位是莫家继承人莫灵问,莫家问心镜照出一切谎言,灵问,你且来看看这位沈王爷待阿巧姑娘可是一片真心?”
正望着面前的阿巧失神的沈王爷,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面琉璃镜,他看着镜中荡起的波纹,嘴里念着“阿巧阿巧...”
不过两息镜子便消失不见,莫家灵问脸色有些疲惫,但还是出声告知了结果,“是。”
“阿巧姑娘,沈王爷对你是真心,他不过是用错了法子,你可愿意原谅他?待他受完该受的惩罚,或许你们二人可以破镜重圆。”顾云止迫不及待地开口,在他看来一意孤行地杀掉这个沈王爷,那他们以后面临的压力不会小,且事情并不用闹的这么难看,只要阿巧点头,那事情便能了解。
沈王爷满脸期许地看着阿巧,是了,神使都用神器证明他的真心了,阿巧应该相信他,原谅他了,他怎么受罚都没关系,只要阿巧可以原谅他。
但是,阿巧只是抬起头,望着那位她曾经带着满身伤痕跪求的仙子,开口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我不愿。”
“好了,劳烦诸位前来,诸位的先祖都是受了神明恩泽,而我们继承了先祖天赋,既然领受了神器,便要当得起肩上这份责任,”洛红玉起身,“我知诸位心中都各有顾虑,但‘护生堂’建立之初便是为了庇佑每一位生灵,往年我们只在意处理疏漏的妖魔,关心的是一城一方人,可是,我们眼前的一人,也是苍生,也应该受到我们的保护,神明大人当初也必定是如此做的。”
哦,原来如此,当真是位可怜的姑娘,素沅想,只不过是别人敲打同伴的顺手一提罢了。
这次这么郑重其事,哪里是真因为这位王爷的身份尊贵呢,不过是要让所有人别忘了本分罢了。
洛红玉说完,率先转过身,对着那画像跟牌匾行礼,剩下的神使恍然大悟,纷纷起身朝着上方拜去。
这方事了了,众人纷纷告辞,顾云止没有直接离开,反而凑上去跟洛红玉搭话。
素沅不在意地饮着茶,看着羞怯的莫灵问挽着蒋汐的手与她告别离开,看着方韩两个迥然不同的亲兄弟结伴离开,还有那老是说不出好话的老乞丐,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素沅并不急着走,洛红玉专门让他们前来,一定有别的事。
只是她坐得住,她身边的哥哥可未必。
陆溪垂着眼看着茶杯中沉浮着的茶叶,耳边还响着旁边顾云止聒噪的声音,其实顾云止也是翩翩佳公子,风流文雅,也与他一样,喜欢素净的衣裳。
陆溪看着两人相对而立,畅谈若无人,不由得微微用劲握着手下轮椅扶手。
“哥哥手怎么这样凉?”手背上传来温暖的触感,是素沅担心地用手试探着温度。
“哥哥一会儿要与红玉姑娘商议事宜,要是受凉了可怎么好,阿沅去给哥哥拿件外衫过来可好?”
“这怎么行,我派人去取来便是,”洛红玉听见他们的动静,止了与顾云止的谈话,“我匆忙叫你们来,倒是没有思虑周全,哪里还能再让素沅姑娘跑腿呢。”
“如此,便劳烦红玉小姐了。”
“唉,素沅姑娘就是这般与我生分,陆公子帮了我许多,乃是我的知己,又是你的哥哥,我厚颜也拿你当我的妹妹看的。”
“今日....让素沅姑娘过来,确实是有事相求。”
“姑娘请讲便是。”
“那位叫阿巧的,”洛红玉忍不住握住她的手,为难地看着她,“刚刚你也看到了,我们虽能处置沈王爷,可那姑娘的情况也着实不太好,阿汐她这人不善言谈,我唯有拜托姑娘你照顾一二,还有她那一身伤,她不肯让人碰,还劳烦素沅姑娘多多费心。姑娘可方便?”
陆溪并未开口,他知道生性善良的素沅一定不忍心看着那位姑娘受苦的。
果然,素沅答应照顾阿巧,并说这件事就算她不说自己也会提出的,素沅不想打扰他们谈事,便先回去了。
“素沅姑娘留步。”
素沅放松手上的力道,有些诧异地转过头看着追上她的顾云止。
顾云止走到她面前,看着这位一年多以前才来到这里的姑娘,她性情温和,照顾哥哥极其耐心,更是医圣谷的弟子,收留孤儿传授医术。
平心而论,素沅长得也很美,但这种美像是林间小溪,宁静淡雅,但与洛红玉相比,便显得黯然,与洛红玉在一起时更是完全注意不到她。
顾云止心中好奇,莫灵问的羞怯与蒋汐的严肃他都注意得到,可偏偏这位素沅姑娘,明明也是温柔貌美的人,却平淡得如同一杯白水,让人很容易忽略。
“顾公子找我可是有什么事?”素沅开口询问。
“哦,是关于那位叫阿巧的姑娘,我今日的言行有些不妥,劳烦你替我向她说声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
“素沅记下了,顾公子可还有旁的事?请恕素沅失礼,只是药庐中的新药正在炼制,素沅实在放心不下,所以就此告辞了。”
素沅回到药庐,微笑着叮嘱小童们顾好火,注意安全,以及安排好那位新来的姑娘。
一切事情叮嘱好了以后,她走进了专属她的炼药房。
门缓缓关上,素沅笑着的嘴角一点点落下,她举起那只被洛红玉触碰过的手,还是一样的白皙纤细,可在她眼中仿佛沾染上了什么恶心的东西。
素沅用帕子反复擦拭着那块皮肤,直到发红也不停下。
恶心,恶心,恶心死了,她以为她是什么东西,恶心,恶心,恶心....
不过是个外人,不过是个外人,却说也把她当妹妹。
妹妹,妹妹,她也配!
只有哥哥,
素沅拿过一瓶药酒直接倒在破了皮的手背处,
她只是哥哥的妹妹,哥哥的妹妹也只有她。
炼药房中升起的炉火映照在素沅狰狞的脸上,丝毫不见平日里的温柔模样。
她仔细为手背上的伤口上好药,避免留疤,哥哥不会喜欢带着疤的阿沅。
素沅收敛好表情,重新带上笑容,在炉火减弱的时候添上一把柴火,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炉膛内的火焰,火光映照在她的眼中,显得莫名有些诡谲。
一直到炉火熄灭,药才算练成,素沅将药研磨成粉,加进香料之中。
那是陆溪每天晚上都会用到的香料。
素沅将香料仔细包好,正准备推门出去,只听见后面一阵响动,她缓缓转过身,看清后人之后,笑着出声,
“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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