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图书馆的晨光里，那个问题悬在空气中，沉重得几乎能听见回响。

「当你不再是陆泓希时，你是谁？」

林晚晴问出这个问题时，内心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这是一个危险的试探，越过了一个工作对象该守的界限。但她记得他直播时那双即将碎裂的眼睛，记得他接过便签时指尖轻微的颤抖。有些伤口，必须撕开伪装才能上药。

陆泓希的嘴唇动了动，一个训练有素的答案几乎要脱口而出。林晚晴的心微微提起——如果他选择继续用套话伪装，那她也会退回安全距离，只做他合格的工作对象

但对上她的眼睛，他所有虚假的言辞都溃不成军。

他垂下眼睫，视线落在自己干净修长、却空无一物的手指上。

“我……”他的声音干涩，“是一个被无数双眼睛构建出来的空壳。”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林晚晴的心湖，漾开一圈细密的涟漪。她没想到他会如此坦白。这份近乎自毁的真诚，比她预想的还要沉重。他没有说更多，但紧绷的肩膀微微塌陷，流露出一种真实的疲惫。这已是他能交付的最大限度的真诚。

林晚晴没有追问，也没有评价。她只是点了点头，仿佛早已料到。然后，她做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

她将《归途》的剧本合上，推到一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空白的纸，推到他面前。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决绝，像是在说：让我们暂时抛弃那个叫“陆泓希”的符号。

“现在，忘掉《归途》，忘掉运动员。”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引导式的温柔，“写下来，或者画下来。当您感觉最不安全，最想躲起来的时候，身体是什么感觉？是胃部抽搐？是喉咙发紧？还是指尖发麻？”

陆泓希愣住了。这不是表演课上的任何方法，更像心理治疗师的问询。

他迟疑地拿起笔。在镜头前他能演绎世间百态，此刻却觉得这支笔重若千钧。他缓缓地，在纸上画了一个扭曲的、紧缩在一起的黑色线团，又在旁边标注：胃部，冰冷的石头。

林晚晴看着那团混乱的线条，心头微微一紧。那不仅是墨迹，是他内心风暴的可视化。她能想象，在无数个光鲜亮丽的场合背后，他就是带着这块“冰冷的石头”在强颜欢笑。

“很好。”她的目光扫过纸面，语气刻意保持着没有任何波澜，她不能让自己的情绪影响他。“现在，记住这个感觉。下午去见周导，当你需要表现角色的创伤应激反应时，不要去‘演’痛苦，去回忆这个‘冰冷的石头’。”

陆泓希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亮光。他好像……摸到那扇门的边缘了。

那一刻，林晚晴在他眼中看到了某种东西破土而出。一种微妙的成就感，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心疼，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她看着他若有所悟、眼中重新亮起光的样子，一种奇异的成就感悄然滋生。这比她搞定一个难缠的客户，更让她感到充实。

…

下午，当林晚晴正在公司与顾雅臻开会，沟通下一个季度的品牌方案时，手机在口袋里无声地震动了一下。她面上维持着专业的微笑，思路清晰地回应着顾女士的提问，心里却莫名地惦念着那个在周暮导演工作室里的“考试”。

会议间隙，她走到茶水间，终于拿出手机。是景尧发来的信息，言简意赅：「过了！周导很满意！晚晴，谢了！」

一股没由来的轻松感瞬间席卷了她，比她亲手拿下这个百万级别的项目还要愉悦。她靠在吧台边，低头抿了一口水，掩饰着嘴角不自觉泛起的一丝笑意。她知道自己提供的只是微不足道的方法，真正冲破枷锁的，是他自己的勇气。

几乎在同一时间，那个唯一的对话框跳了出来。

陆泓希：「成功了。」

只有三个字，她却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他强装镇定外表下，那颗同样如释重负、甚至可能雀跃的心。

几分钟后，手机再次震动。她点开，看着那两条回复。

林晚晴的回复在对话框里斟酌了片刻。她知道成功的喜悦很容易让人迷失，尤其是他这样长期压抑的人，更容易在释放后陷入另一种极端。所以，她必须保持清醒，给他一个冷静的提醒。

但打下那句「恭喜。记住这种感觉，但不要沉溺。」后，她的指尖顿了顿。职业的盔甲之下，那份属于她个人的关切，还是忍不住探出了头。

「胃，还疼吗？」

她按下发送，随即又觉得自己或许有些逾越。他此刻正被成功的狂喜包围，怎么会记得这点微不足道的不适？

然而，他的回复很快传来：

「好多了。谢谢你的……特效药。」

林晚晴看着这句话，特别是“特效药”三个字，仿佛带着他独有的、一点点笨拙的调侃。她能想象他打下这几个字时，可能微微弯起的嘴角。

一种温热而饱满的情绪，悄悄地填满了她的胸腔。

她收起手机，看向窗外。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亮起灯火。

她意识到，陆泓希之于她，似乎不再仅仅是一个“顶级客户”。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成了她理性世界里，一个意外的、鲜活的、让她忍不住想去探究和守护的变量。

而他正在寻找的那条通往真实自我的路，也让她自己那颗因过往而紧闭的心，看到了一缕未曾期待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