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风,带着一种粗粝的、毫不掩饰的凛冽,像砂纸般刮过脸颊。陈嘉禾拖着沉重的行李箱,站在 T 大宏伟庄严、带着历史厚重感的校门前,抬头望着那遒劲有力的校名题字。九月的首都,天空是极高远的湛蓝,阳光刺眼,空气却干燥得吸一口都仿佛能带走喉咙里的水分。校园里是汹涌的人潮,操着天南海北口音的新生和家长,带着兴奋、憧憬和一丝初来乍到的茫然。
九月的首都,已经有了一丝凉意,她穿着母亲硬塞给她的薄外套,依旧觉得有丝丝寒意顺着衣领往里钻。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巨大、陌生而坚硬。巨大的梧桐树投下斑驳的光影,古老的建筑沉默矗立,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与南方截然不同的、带着尘土和干燥气息的味道。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那个橙黄色的胡萝卜水杯——它像一个小小的、温暖的锚点,固执地维系着与遥远南方的某种联系。
「物理系的新生?这边报道!」一个戴着红袖章、笑容爽朗的高个子学姐热情地招呼她。学姐叫周晓慧,嗓门洪亮,动作麻利,像一团行走的小太阳。她帮陈嘉禾拖着行李,一路叽叽喳喳地介绍着校园,从哪个食堂的包子最好吃,到哪个教授讲课最有意思,再到冬天澡堂的「抢位攻略」。经过沟通,周晓慧居然也是来自 Z 市。
「哇!你这杯子好可爱!」周晓慧一眼就看到了陈嘉禾怀里的胡萝卜杯,眼睛发亮,「哪买的?我也想要一个!」
陈嘉禾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杯子,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这个……是以前买的限量版,现在可能没有了。」那笑容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怀念。
宿舍是四人间,上床下桌。另外两个室友也到了,一个叫王璐,来自东北,性格直爽,说话带着大碴子味儿;另一个叫李薇,南方姑娘,说话细声细气,有点腼腆。大家互相介绍,气氛有些拘谨又带着新鲜感。
陈嘉禾把自己的东西一点点归置好。当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胡萝卜杯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时,王璐也凑了过来:「哟,这杯子真别致!跟你人一样,看着就甜!」李薇也抿嘴笑着点头。
陈嘉禾笑了笑,没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光滑的弧度。甜吗?她看着窗外陌生的、枝桠遒劲的梧桐树影,心头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这里的一切都太硬朗、太开阔了,让她这个习惯了南方温润细腻的人,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空旷感。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 Z 大。
Z 大的校园绿意葱茏,带着南方特有的湿润气息。高大的香樟树冠如盖,遮天蔽日,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和若有似无的桂花甜香。九月的天气依旧闷热,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洒下,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蝉鸣声此起彼伏,比北方的更加绵长聒噪。
陈嘉树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在通往宿舍的林荫道上。他穿着简单的 T 恤,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周围同样是熙熙攘攘的新生,空气里充斥着兴奋的喧哗和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的声响。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带着南方特有的、黏腻的活力。
他的宿舍在二楼。推开门,一股混合着家具和潮湿空气的味道扑面而来。三个室友已经到了。一个叫张宇,本地人,皮肤黝黑,身材健硕,正热情地帮另一个瘦高个儿、戴眼镜的室友刘洋挂蚊帐;还有一个叫吴哲,来自邻省,正安静地坐在书桌前整理一摞厚厚的书,气质沉静。
「嘿!最后一个兄弟来了!」张宇嗓门洪亮,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迎上来,笑容灿烂地伸出手,「张宇,本地土著!以后带你吃香喝辣!」他指了指刘洋,「刘洋,咱班学霸,以后作业靠他了!」又指了指吴哲,「吴哲,喜欢哲学,思想深刻着呢!」
陈嘉树被这扑面而来的热情弄得有点措手不及,但还是礼貌地打了招呼:「陈嘉树,来自 Z 市。」他找到自己的床位,开始默默整理东西。动作间,那个印着傻乎乎小狮子的蓝色塑料水杯被他随手放在了桌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哟,这杯子挺怀旧啊!」张宇眼尖,看到了那个略显陈旧的杯子,随口调侃了一句,「跟小学生似的。」
陈嘉树动作顿了一下,没接话,只是把杯子往书堆后面推了推。怀旧?也许吧。只是习惯了它的存在,像一件用了很久的旧物,谈不上多喜欢,但也不舍得丢。
日子在全新的轨道上开始运转。
在 T 大,陈嘉禾很快感受到了顶尖学府的压力。物理系的课程难度陡增,教授们语速飞快,推导过程如同天书。她不再是高中那个轻轻松松就能拔尖的理科女王,周围全是来自全国各地的佼佼者,竞争激烈得让人窒息。她常常在图书馆待到深夜,对着复杂的公式和推导过程眉头紧锁,那本厚厚的《电磁学》被她翻得卷了边。胡萝卜杯就放在手边,里面装着提神的速溶咖啡,早已没了牛奶的香甜。
周晓慧是她的救星。这个姑娘有着惊人的适应能力和社交天赋。她拉着陈嘉禾参加各种社团招新(虽然陈嘉禾最终只选了个安静的读书会),带她去吃校门口最地道的卤煮火烧(陈嘉禾第一次尝试,被那浓烈的味道呛得直咳嗽),在她被一道难题卡住、烦躁得想撕书时,用夸张的段子和爽朗的笑声把她从崩溃边缘拉回来。
「哎呀我的嘉禾小宝贝!愁啥呢?不就是个麦克斯韦方程组嘛!走!姐请你喝奶茶去!甜食拯救世界!」周晓慧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笔,不由分说地把她拽出图书馆。秋夜的风带着寒意,吹在脸上,却让陈嘉禾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她看着周晓慧咋咋呼呼、充满活力的侧脸,心头那点孤独和压力似乎被驱散了一些。她捧着热乎乎的奶茶,小口啜饮着,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暖意顺着喉咙流下。她低头看着杯子里晃动的液体,忽然就想起了家里餐桌上,哥哥随手换给她的那盒印着小狮子的牛奶。那时的甜,似乎更纯粹一些。
在 Z 大,陈嘉树如鱼得水。中文系的课程对他来说游刃有余。他沉浸在诗词歌赋、小说散文的世界里,感受着文字构建的瑰丽宇宙。他加入了校文学社,社里有个大三的学长叫沈默(人如其名,话不多,但文字功底极其深厚),对他颇为欣赏,常拉着他讨论一些先锋文学和电影美学。
宿舍里,张宇是绝对的氛围担当。他带着陈嘉树熟悉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好吃的),拉着他打篮球(陈嘉树技术很烂,但重在参与),晚上熄灯后,几个人躺在床上天南海北地胡侃。刘洋会分享他看到的冷门知识,吴哲偶尔会抛出一些引人深思的问题。陈嘉树大部分时间是个安静的听众,偶尔插几句,气氛轻松融洽。
只是,在某个深夜,当宿舍里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陈嘉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婆娑的树影和远处城市朦胧的灯火时,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感会悄然袭来。他习惯性地四处张望,却没有那个咋咋呼呼、非要跟他抢充电器的小祖宗,也没有那个在题海挣扎时、会枕着他笔记本小憩的温热脑袋。只有一片寂静。他翻了个身,目光落在桌角那个在黑暗中模糊不清的小狮子水杯轮廓上,心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第一次视频通话,是在开学两周后的一个周末晚上。
陈嘉禾是在宿舍的阳台上接通的。北方的夜风带着些许寒意,她裹紧了厚厚的羽绒服,围巾把半张脸都包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显得有些苍白。
「喂?哥?」她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电流的杂音和明显的鼻音。
「嗯。」陈嘉树应了一声,他是在宿舍楼下的长椅上,南方的夜晚带着潮湿的暖意,香樟树叶在路灯下泛着油亮的光。屏幕里,妹妹裹得像只小熊,只露出眼睛,那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眼下的乌青在屏幕光下格外明显。「感冒了?」他皱起眉。
「嗯,有点,这边太干了,嗓子不舒服。」陈嘉禾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没事,快好了。你呢?Z 大怎么样?听说你们学校食堂特别好吃?」
「还行。就是……有点潮。」陈嘉树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屏幕里妹妹的脸。瘦了。脸颊上那点婴儿肥似乎消失了,下巴的线条更清晰了些。他注意到她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放在腿上的胡萝卜杯的杯壁。
「室友呢?都还好吧?」他问。
「嗯,挺好的。」陈嘉禾把镜头稍微转了一下,扫过亮着灯的宿舍内部,「喏,周晓慧,我学姐,人特好。」镜头里,周晓慧正盘腿坐在床上啃苹果,看到镜头,立刻夸张地挥手,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含糊不清地喊:「嗨!嘉禾哥哥!放心!你妹交给我罩着啦!」
陈嘉树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愣了一下,点点头:「谢谢。」
「哥,你们宿舍呢?」陈嘉禾把镜头转回来。
陈嘉树也把镜头扫了一下。张宇正光着膀子在阳台做俯卧撑,看到镜头立刻跳起来,挤进画面,露出八颗大白牙:「哈喽美女妹妹!我是你哥的室友兼保镖张宇!放心!你哥在咱这儿吃香的喝辣的,好得很!」刘洋在书桌前推了推眼镜,腼腆地笑了笑。吴哲则只是抬了抬手,算是打招呼。
「都挺好。」陈嘉树收回手机,画面重新聚焦在他脸上。
短暂的沉默在电波中流淌。明明有很多话想说,比如物理课好难,比如食堂的卤煮味道好怪,比如文学社的学长推荐的书很有意思……但话到嘴边,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千山万水的距离,通过小小的屏幕连接,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毛玻璃。那些细微的感受、琐碎的日常,似乎失去了即时分享的温度和语境。
「那个……」陈嘉禾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眼神有些闪烁,最终还是问了出来,「你……那个小狮子杯子,还在用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陈嘉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放在长椅另一端、那个被他塞在书包侧兜里的蓝色水杯,只露出一个杯盖的边角。他含糊地「嗯」了一声,随即又飞快地补充道:「放包里呢。你呢?胡萝卜杯……还好吧?」
「嗯,在呢。」陈嘉禾把镜头往下移了移,那只橙黄色的胡萝卜杯完整地出现在屏幕里,在阳台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温暖醒目。「喝水都用它。」她低声说,手指轻轻抚过杯身。
又是短暂的沉默。仿佛只有通过这两个小小的、承载了太多过往的杯子,才能勉强维系住此刻飘摇的联系。
「那……你早点休息,别熬夜。」陈嘉树看着屏幕里妹妹疲惫的眼睛和冻得发红的鼻尖,干巴巴地说。
「嗯,你也是。」陈嘉禾点点头,把围巾又往上拉了拉,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下一双眼睛,隔着屏幕望着他,「下次……再聊。」
「好。」
屏幕暗了下去。
陈嘉树握着还有余温的手机,坐在南国湿润温暖的夜色里,久久没有动。香樟树的叶子在头顶沙沙作响。刚才视频里妹妹疲惫的眼神、微红的鼻尖、还有她最后那句「下次再聊」时,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仿佛被夜风吹散的微光,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他心头某个柔软的地方。
他拿出书包侧兜里那个蓝色的小狮子水杯,杯身冰凉。他拧开盖子,里面空空如也。他抬头望向北方深沉的夜空,那里星辰寥落。南北的经纬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他心底拉开,漫长而冰冷。那曾经形影不离的小尾巴,此刻正独自在遥远的北方寒夜里跋涉,而他,只能坐在这温暖的南方,握着一个空杯子,感受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牵挂」的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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