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什么也没有。
正如那位年长的妇女所说,张三水已经不在这个村子里了,这间屋子里也没有半点人类生活的痕迹。
大门口的木桌上积了一层薄灰,几张红木椅整齐列在一旁,同样灰尘遍布。
一扇入内的门半敞开,正对着三人。
随着谭雨小心带上门,屋内的光线变得异常昏暗,肉眼看不真切。
“那只…鸟,不会进来吧?”她小声询问。
“不会的。”
洛井看出了她的紧张,宽慰了一句,他能感受到那只人雀并无恶意。
谭雨紧绷的心稍微放松下去,不再言语。
洛井在外屋转了一圈,没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主人离家前已经把所有值钱的玩意带走了,只留下笨重的木桌椅。
不过这几件家什相较于先前所看见的烂木头桌子已经好上不少,至少上了层光漆。
洛井走到里屋门外,轻轻推开了那扇古旧的木门。
年久失修的门页发出吱呀一声响动,搅动起纷飞的灰尘,内户大敞。
一双不怒自威的丹凤眼于黑暗中与他对上视线。
那是一幅巨大的关公像,画布上的铁面将军圆睁双目,手持刀尖向下的青龙偃月刀,注视着面前不请自来的外来人。
洛井不由得心生敬惧,向后退了一小步,后颈却传来冰凉的触感。
一截铁器于无声中抵上他的后颈。
“你是谁?”
身后的人出声逼问,他嗓音低哑,带着浓重的口音。
洛井能明显感觉到那锋利的铁器正戳着自己的脊骨,稍一用力,就能穿透脆弱的皮层。
“…我没有恶意。”
他斟酌着开口,缓慢举起双手。
那冰冷的触感也随着他的动作缓慢向上移动。
下一秒,对方猛地将铁器调转方向,指向自己身后。
“他*的!”
随着那人爆出一句粗口,金属碰撞的声响从身后传来。洛井迅速转身,扑上去抱住了那人的胳膊。
“我他**的!上赶子来欺负我这个老头子!”
哐当一声,老人手上的草耙子掉到了地上。
他在洛井怀里用力挣扎了几下,最终屈服于自己脖子上的银色小刀。
在确认老人再无攻击意图后,洛井一脚踹开地上的草耙子,慢慢松开手。
下一秒,老人灵活地伏下身子,伸手抓住耙子的木杆。
“你们这群臭崽子能制住我?!”
又一阵兵荒马乱,老人被没收了武器,“押送”到外屋。
他挣开洛井的桎梏,嘴里骂骂咧咧地走到木桌前,也不管椅子干不干净,一屁股坐下了。
“老子要报警把你们几个都抓起来!”
老人嘴里恶狠狠地威胁着眼前的三人,手上却没什么动作。
谭雨留神着老人的行止,后怕地拍拍胸口,低声对洛井说道:“这位老人家突然就出现了,我们谁也没看见他从哪里冒出来。”
听完谭雨的话,洛井扭头望向椅子上的老人,两人的目光交汇。
“喂,那边那个。”老人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后脖子。
“你流血了。”
洛井抬手摸向自己的后颈,那里一片湿润,新伤加上旧伤,他的脖子上已难见一块好肉。
他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全当那满手鲜血是空气。
不知是他对待伤口的随意态度触动了老人的哪根神经,这位顽固的老人突然扯出一个笑容,满脸粗糙的皮褶跟着扭动。
“哼,三个年轻人来对付我一个老头子,真有男子气概。”
那双锐利的眸子审视过面前三人,最终停留在了洛井身上。
“说吧,你们来我这破屋子干什么,我这可没什么值钱家伙能让你们拿走了。”
洛井直接开口道:“我们来找张三水。”
“找那小子干嘛?”
“这孩子成绩不错,我们想资助他读书。”
听见这话,老人的眉心拧到一起。
他带着怀疑的目光上下扫视着面前三人的穿着,最后犹豫着问道:
“你们是来…资助他的?”
相比于资助人,他们仨看起来更像是来逃荒的。
“是。”
洛井肯定地答道,他面不改色地撒着谎。“路上出了点意外,你知道的,这里路况不好。”
老人一边的眉毛高高挑起,又放下去,最后当真接受了这个理由。
看着面前狼狈的三位资助人,他的神情放松了下去。
“哼,你们来晚了,他已经被他老爹接到城里享福去了,那臭小子早不乐意跟我个老头子呆在这儿受苦了。”
嘴里说着抱怨的话,老人面上的神情却异常柔和,谈到自己的孙子,他的话匣子一下子被打开了。
“那小子成绩这么好,就该早点送去城里接受更好的教育,村里的娃娃要是指望你们这些资助人,哼,那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老人也不管三人乐不乐意听,絮絮叨叨地念起孙子的事,那些碎片的话语拼起来一个活生生的张三水。
他喜欢看书,尽管村子里难得见上纸张,张三水还是想法设法地缠着自己外出打工的父亲给自己带上几本心爱的书。
他有很多朋友,村子里的孩子都乐意和他玩,因为他能说出很多有趣的故事,他是孩子中最受欢迎的那一个。
他想去很远的地方,因为书上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认为自己已经读了不少书,是时候该出去看看了。
……
洛井努力把这些描述与记忆中那张浮肿惨白的面孔联系在一起,他失败了。
这么一个活泼、自信、认真的孩子,怎么会变成那副模样呢?谭雨难过地想着,她听着老人零碎的念叨,伤感地几乎落下泪来。
“你做什么这副表情?”老人注意到谭雨面上难掩的悲伤,停下来唠叨,疑惑地转头看向她。
谭雨一时语塞,她意识到这位老人可能根本不知道张三水出事了。
她刚想开口编个理由出来,没想到老人家这时候却异常敏锐。
“你跟我讲实话,小姑娘家家不要学着骗人。”
谭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求助地看向洛井,对方却没有要帮助她的意思。
告诉他。
站在洛井身后的左流野瞥了她一眼,又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
不,不能由我来告诉他,这太残忍了。
谭雨痛苦地意识她根本没办法开口。
就在老人的神情愈发疑惑,气氛也愈发凝重之际,一声古怪的动静打破了安静。
叮叮叮铃,叮叮叮铃。
这古怪声音响个不停,过了几秒钟,谭雨意识到,这是一段老式手机铃,只是音调有些奇怪。
洛井困惑地四处张望,最后循着声音的来源看向自己的裤子口袋。
他从口袋中掏出来一块滴水的方形物体。
是那位杨老师落下的“手机”。
如果这一堆废铁还能称之为手机的话。
老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了。谭雨偷偷长舒了一口气。
“喂,关掉你那玩意。”老人家转过身,粗声粗气地下令道。
洛井提着那一堆泡水的零件,不知道如何处理。他努力辨认裸露在外的主板,尝试着按了下电源键。
声音还真的停了。
还没等他为此得意多久,一道模糊的人声从那堆废铁上传来。
“喂,爸?”
老人站起身,睁大了浑浊的眸子,看向那堆零件。
“爸,是你吗?”
没有人出声。老人紧紧闭上了干瘪的嘴唇,扶住身旁的红木椅,僵硬地站直了身体。
“爸,好久没和你说话了,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手机里的人声模糊不清,几乎不能辨认。
“爸,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因为我带走了三水。”
洛井注意到老人的脸一下子绷紧了,沟壑纵横的皮肤倔强地贴在骨骼肌肉上,像是土地上的裂纹。
这时手机却里没了声音,洛井见老人的目光看向自己,试探着捣鼓了一番那堆战损的零件。
一直到他听见听筒里传来微弱的呼吸声,这才意识到电话对面的男人并未挂断。
“爸,我错了。”
过了近两分钟,那男人终于再次开口,他的声音明显颤抖起来。
“我错了,爸,我真的错了,你打我吧,你用棍子打我,用草耙子打我,你把我打死都好。”
“三水没了,这都怪我,你把我打死吧,爸。”
有那么一瞬间,洛井以为男人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但是下一刻,他看见了老人的面上有泪光在闪烁。
“他被淹死了,他一辈子就想去一次大海。”
“我总是忙着工作,我真是该死,我都不知道他过得高不高兴,我真该死,爸,我真该死。”
男人反反复复重复着这句话,他的声音染上哭腔,一直到他再也没办法清晰地说出一句话。
老人的眼里闪着泪花,他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拜托…拜托你好好照顾三水,爸。”
电话那头挂断了。
洛井猛地抬起头,盯住面前佝偻着身体的老人,那张涕泗纵横的脸上血肉消解,最后逐渐化作一捧枯骨。
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大活人化作白骨,谭雨泪流满面的脸凝固成无声的尖叫。
也是了,若是这位老人还活着,怎么会放任屋里落满积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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