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伟案的余波在梨安县官场荡漾许久,最终以孙伟数罪并罚被判重刑、财政局农业科长锒铛入狱告一段落。更深处的暗流似乎暂时隐匿,马副县长等人变得更加谨慎收敛,对柳湾乡的支持变得“无可挑剔”,仿佛之前的刀光剑影从未发生。
周砥乐得抓住这难得的平静期,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生态养殖的推广和示范园区的建设中。有了资金和政策的初步支持,加上王老五等示范户实实在在的收益摆在眼前,观望的养殖户们纷纷心动。互助小组迅速扩大,技术培训一场接一场,柳湾河沿岸的鱼塘水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改善,曾经弥漫的饲料异味和死鱼腥臭渐渐被水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取代。
就在一切看似步入正轨时,一场意想不到的冲突,却以一种更尖锐、更复杂的方式,将周砥推到了风口浪尖。
冲突的源头,依旧与“水”有关,却不再是污染,而是争夺。
柳湾乡地势西高东低,柳湾河自西向东穿乡而过。往年雨水充沛,上下游虽有小摩擦,但尚能相安无事。今年入夏后,昭苏省遭遇罕见干旱,柳湾河水位持续下降,几近断流。水稻正值抽穗灌浆的关键期,果树也需要大量水分,养殖塘更是一刻离不开水。水资源骤然成了关乎生死存亡的命脉。
上游的西山村,凭借地理优势,筑坝拦水,几乎截断了流向中下游的河水。中游的几个村眼看着稻田开裂、鱼塘见底,急红了眼,联合起来要去上游扒坝放水。西山村则男女老少齐上阵,日夜看守水坝,声称谁敢动坝就跟谁拼命。双方情绪对立,械斗一触即发。
消息传到乡里时,周砥正在生态园区查看新引进的水生植物净化区。他立刻丢下一切,带着几个干部火速赶往西山村。
现场已是剑拔弩张。上百号村民聚集在狭窄的河岸两边,锄头、铁锹、鱼叉在烈日下闪着寒光,叫骂声、哭喊声、孩子的惊哭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焦灼和人心躁动的火药味。
“凭什么不给我们水!鱼都快死光了!” “你们上游的吃饱,我们下游的就该死吗?” “敢扒坝!就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周乡长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匆匆赶来的周砥身上。愤怒的、哀求的、绝望的、挑衅的眼神,如同无数支箭矢射向他。
“乡亲们!冷静!都把家伙放下!有话好好说!”周砥毫不犹豫地冲入双方对峙的中央地带,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周乡长!你给评评理!他们这是要我们的命啊!”中游李家洼的李老栓扑过来,抓住周砥的胳膊,老泪纵横。 “评什么理!天不下雨,我们上游的水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放了水,我们的庄稼怎么办?”西山村的村支书梗着脖子吼道,他脸上还有一道新鲜的血痕,显然刚才已经发生了推搡。
周砥的心沉到了谷底。这不是简单的邻里纠纷,这是天灾之下最残酷的生存资源争夺,没有对错,只有你死我活。行政命令在此刻苍白无力,强行压服只会积累更深的怨恨,酿成更大的祸患。
他爬上旁边一个废弃的碾盘,高举起双手:“乡亲们!听我说一句!我知道大家难!庄稼等着喝水,鱼塘等着救命!老天爷不开眼,但我们不能自己人打自己人!打输了坐牢,打赢了赔钱,最后谁都活不了!”
人群稍微安静了一些,但敌意并未消散。
“道理谁都懂!可水就这么多!怎么办?!”有人喊道。
“怎么办?想办法!”周砥目光扫过一张张焦灼的脸,“堵坝不是办法,扒坝也不是办法!我们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打架,是找水!是节约每一滴水!是合理分配每一滴水!”
他跳下碾盘,直接走到河床边,指着几乎见底的河床和那道简陋的土坝:“这坝,必须打开一个口子,让水先流下去一点,救下游鱼塘和快要旱死的禾苗的急!这不是让步,这是救命!但上游的稻田,乡里也不会不管!”
他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西山村支书:“老书记,你立刻组织人,估算一下你们村稻田最低的维持水量需要多少。李老栓,你们也一样,估算鱼塘和急需灌溉的作物最低需水量。乡水利站的技术员就在这里,马上给你们做测量计算!”
他又对身后的乡干部吼道:“立刻排查全乡所有的机井、山塘、水库,还有没有潜在水源!动员所有抽水设备,能多抽一滴是一滴!向县防汛抗旱指挥部紧急求援,请求协调周边乡镇水源支持和技术指导!”
他的指令一条接一条,清晰果断,不容置疑。混乱的场面渐渐被控制下来,人们的注意力从对抗转向了求生。
“可是……水放了,我们……”西山村支书还在犹豫。
“损失,乡里想办法补偿!”周砥斩钉截铁,“我已经向县里申请紧急抗旱救灾资金!但前提是,不能再发生冲突!谁再动手,补偿一分没有,还要依法处理!”
胡萝卜加大棒,暂时稳住了局面。在水务技术员的指导下,土坝被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可控的口子,混浊的河水缓缓流向下游,虽然微弱,却带来了生的希望。双方村民在干部的监督下,暂时偃旗息鼓,开始配合进行需水量测算和寻找水源。
周砥嗓子冒烟,汗水湿透了衬衫,一刻不停地协调、指挥、安抚。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缓解,根本问题远未解决。干旱持续,水源枯竭,矛盾随时可能再次爆发。
深夜,临时指挥部设在西山村村委会,电话铃声、汇报声、争论声不绝于耳。汇总上来的情况比预想的更糟:全乡水源极度匮乏,机井出水不足,远水难解近渴。县里的支援有限,周边乡镇同样焦头烂额。
“乡长,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算我们把所有水都均分,也撑不了几天。”水利站长声音沙哑,满脸疲惫。
周砥盯着墙上那张巨大的柳湾乡水系图,目光锐利得像要把它刺穿。他的手指突然点在图上一点——那是乡里早已废弃多年的一座小型水库,位于西山沟上游更深的山坳里,因为淤积严重、年久失修,早已被遗忘。
“红旗水库!能不能紧急清淤扩容,哪怕恢复一部分库容,也能顶大用!”
水利站长一愣,苦笑:“乡长,那工程不小,而且需要钱、需要时间,还要协调占地……”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周砥打断他,“钱我想办法!人力我们有的是!现在全乡的劳力都在为水发愁!你立刻带人去做勘测,做方案,估算工程量和时间!我去做群众工作!”
说干就干!周砥连夜召集上下游各村支书、主任开会,将修复红旗水库的设想和盘托出。起初争议巨大,上游担心水库修好先给下游用,下游担心远水解不了近渴,还怕耽误了眼前抗旱。
周砥站在桌前,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重而有力:“我知道大家各有各的算盘!但请你们看看窗外!看看地里快旱死的苗!看看塘里快渴死的鱼!再不下雨,我们所有人一起完蛋!红旗水库,不是给哪个村修的,是给我们柳湾乡修的!是给我们子孙后代修的!现在修复,是为了一起扛过这场灾!以后就是咱们乡抗旱保收的家底!”
他拍着桌子:“我周砥把话放在这儿!水库修复期间,由乡里统一协调现有水源,按最急需的原则分配,绝对公开公平!水库蓄水后,优先保障生活用水和最关键的生产用水,具体方案各村协商,乡里监督!谁要是只顾自己一亩三分地,挡了大家活路,别怪我周砥不讲情面!”
他的决心和气势震慑了所有人。更重要的是,他给出的是一条看得见的活路。经过激烈争论和反复权衡,最终各村达成了共识:齐心协力,修复水库!
天蒙蒙亮,柳湾乡历史上罕见的一幕出现了:成千上万的村民,扛着锄头、铁锹、推着小车,如同战争年代的支前队伍,浩浩荡荡开赴深山里的红旗水库。没有动员令,没有报酬,为了生存的希望,上下游的村民第一次暂时放下了恩怨,共同奋战在淤积的库底。
周砥挽起裤腿,第一个跳进泥泞的库底,抢过一把铁锹就干。乡干部们、各村支书们紧随其后。
阳光下,汗水混着泥水,号子声震天动地。一场险些酿成流血冲突的群体**件,在周砥的果断处置和因势利导下,硬生生转化为一场悲壮而又充满希望的自救行动。
消息传开,县里大为震动。县委书记亲自打来电话,高度肯定了柳湾乡的做法,要求全县学习这种“不等不靠、团结抗旱”的精神,并紧急调拨了一批救灾物资和资金。
一周后,当清澈的山泉水终于再次涌入初步清淤扩容的红旗水库时,岸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周砥站在人群中,看着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面,看着村民们黝黑脸上绽放的笑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以及一种更深刻的成就感。
这场抗旱救灾,让他真正赢得了柳湾乡百姓的民心,也让他在县领导心中留下了“能扛事、能破局”的深刻印象。
星火,已然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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