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未晞

04

虫族的论坛版块繁杂,除了各种讨论组和社区,也可以在个虫主页发贴。我曾机缘巧合地点进一个用户的主页。

这个账号显然是私虫账户,主页有近千条日记式的自言自语。照片中有一件挂在椅背上的校服大衣入镜,袖标处绣着一行花体小字——克瑞文·艾德蒙德。

账号前期的内容全然是一个贵族雄子无忧无虑的琐碎日常。然而,从某一条博文开始,气氛急转直下。

“今天卢锡安送我回家时,被雌父发现了……我猜到雌父不会轻易同意这件事,可万万想不到他说我有一个未婚夫?!太荒唐了,怎么可能!”

“卢锡安要带我私奔。”

“被软禁在房间的第五天,我问哥哥,卢锡安去哪儿了?他只说雌父已经将婚事安排妥当,再不肯松口告诉我其他。后来我想方设法支走佣虫拿到终端,才从同学口中得知,卢锡安已经离开帝都星,前往第二军驻外部队,想必就此留在外星系发展,再不会回来。”

“见到了那名军雌,也就是我的未来雌君……我恨死卢锡安了。”

“和哥哥吵架了。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们就是彼此最亲密的存在,他向我倾诉野心与梦想,也为我解决一切难题。可如今似乎有一层薄而坚韧的膜将我们隔开。”

“胸口很闷,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和索伦或是佣虫说话时也会走神。医生说我生病了。”

“一众医护虫和保镖走过来,我一眼就认出被簇拥在中间的哥哥。他比从前更耀眼,不过我已经是个丑八怪了吧,索伦甚至卸掉了盥洗室的镜子……虽然哥哥故作若无其事,但我还是发现他红了眼圈。这么多年,我从没见他露出这样的神色。”

“索伦在床头柜放了一束粉荔花,还有他刚拿到的上校勋章。十六岁那年,在学院花园的喷泉池边,卢锡安就是将这样一支粉荔花送给我。药物让我的记性越来越差,如今回想起来,雌虫的脸已经模糊不清。我只记得那朵粉荔花细腻的花瓣上卧着一滴水珠,折射出小小一弧彩虹。”

“治疗过程很痛苦。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浑浑噩噩醒来,哥哥坐在床头,他说瑞恩想要什么?告诉哥哥,如果还念着那只雌虫,哥哥就把他抓到你面前。可是,哥哥,我已经不喜欢卢锡安了,也不恨他。我也早已不是那个每周末盼着你从学院带礼物回老宅的小虫崽了。”

“哥哥,约好要亲眼见证你踏进上议院的那一天,可我等不到了。

“有时甚至感觉不到心脏在跳动。”

“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很多记忆被抹去了……为什么不能把我彻底抹去?”

记录到此戛然而止。

几日后,我再次点进论坛想看看克瑞文的最新动态,却只找到一个悄然变灰的头像,显示“账户已注销”。

随着时日推远,我自己的记忆也像是坠落的玻璃器皿,徒留一地支离破碎。文字的痕迹逐渐淡化,我一度怀疑这个素昧平生的雄虫并非真实存在,而是凭空生出的错乱臆想,是心中所求的映射——

死亡的欲念已然形成鬼打墙般的魔力。想要逃离的念头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形成。种子在无声的角落蔓延,每一个求索不得的深夜都是滋养它的沃土。

我听见克瑞文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质问:为什么要承受这些?为什么无处逃脱?

芜杂的记忆碎片仿佛黑白默片,画面掉帧、卡带,漫长得没有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隐隐出现一线微光。我踟蹰着停下脚步、畏葸不前,甚至想要转身,放任自己湮没于黑暗之中。

犹豫之际,那抹光却迅速膨胀,扩散,潮涌而上——

我睁开眼。

05

视野最初有些斑驳,不知是睫毛的阴影,还是梦境中尚未散尽的黑雾。

右手手指尚未恢复知觉,从手掌到小臂打着石膏。腕部缝了十几针,断掉的手筋被接上。

命运总是爱开一些并不好笑的玩笑。比如人类和雄虫的血管分布存在细微差别,伤口虽深却没有割到动脉;又比如在这个一无所依的世界,有人先死神一步找到了我。

那个人正坐在病床边。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想起关于这张脸的回忆,想起湿冷雨夜中灼热的吐息。

我想问他是怎么找到我,但又觉得无所谓、没必要。

于是缄口不语。

“陈牧川,”他会错了意,“我叫陈牧川。”

陈牧川每天都来陪房。他很清闲,不像在读书,也不像在工作,偶尔抱着电脑敲敲打打。我不了解,也不曾主动过问。

我表现得很冷静。歇斯底里、流泪崩溃,医生担忧的情况,我都不曾表现。

一觉醒来,隐约有人声从卫生间的方向传来。我注视着头顶吊灯,逐渐从无梦的昏昏睡眠中清醒。

陈牧川在打电话。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从来没有后悔做出的决定。按照既定流程稳步前进的生活令我厌倦,那么这一个月让我重新活了过来。”

空气十分安静,听筒那头的声音也听得分明:“我像你这个年纪,已经在到处拉融资。你马上要毕业了,再这么想一出是一出,没有人能为你的人生负责。”

“我是个成年人,不需要其他人为我负责。”

“成年并不代表成熟,有多少人活了半辈子还过得一团糟?你现在说出这话就是没过叛逆期。”

陈牧川沉默片刻,才道:“爸,那你如今过得顺心遂意吗?”

“陈牧川,给我好好说话!”

“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随后是通话被挂断的的嘟嘟声。片刻后,陈牧川走出来,见我醒着,神色出现一瞬的不自然:“……怎么醒了?”

我坐起身。

见状,陈牧川拉开窗帘。橙黄色阳光倾泻而入,在床沿投下一个方形亮框。

他在亮框中坐下,倾身过来,想要将我略长的额发捋至耳后。

忽然伸至面前的手修长有力,我一惊,仓惶偏头避开。

那只落空的手微微一僵,慢慢垂下去,小心地掖了掖被角。

“吵到你了吧。”

对话本该终止于我的沉默,但或许是那通电话带来情绪波动,陈牧川没有就此打住,而是接着说:“刚才我在和我爸聊。他是做生意的,平常在公司里说一不二,在家里也是大家长。”

阳光落在雪白的床单上,我一言不发地听着。

“按照他的规划,我现在英硕的第一学期,一边进行学院一边接触公司里的人,明年毕业后进到多个部门轮岗。

“一直都是这样,我人生的每一步都在他的安排下走得循规蹈矩,唯一出格的是研究生没有继续读商科,而是执意选择更感兴趣的软件工程。我爸当时妥协了,但命令我毕业后立刻进公司跟业务。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本科和同学一起做游戏开发,到现在至少能养活自己。再加上学业方面的一些困惑,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从产生休学的念头到走完手续,只过去三天。我爸得知消息时申请已经批准了,他大发雷霆,差点亲自飞去把我抽一顿。”

说到这里,陈牧川笑了笑:“就算当时他真的去了,也抓不到我。申请批下后,我立刻离开学校,先后去了法国和意大利。然后,在瑞士,我遇到了你。

“其实酒吧并不是我见你的第一面。在南峰等待日照金山时,周围人来人往,我一眼就看到了你。本以为只是一面之缘,不曾想还有机会再次相遇。”陈牧川看着我的眼睛,“我从未想过一见钟情的戏码会降临在自己身上。我爸说得挺对,我正在经历一场迟来的叛逆。”

我大概听懂了陈牧川的意思:他对我产生了爱情。

但我不明白人类的爱情和虫族的忠诚有什么区别。前者是多巴胺和苯基乙胺作用下的迷雾弹,后者则是由信息素编织的谎言。

我说:“那只是你的生理性反应。”

陈牧川固执地纠正:“不,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你的眼睛,让我觉得非常自由。”

……自由?

我的脑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继而被难以言喻的荒谬感笼罩。我几乎要嗤笑出声,却因无力牵动嘴角而作罢。

他见我微微变了脸色,以为我不信,正色道:“宴宴,我是认真的。”

我打断他:“我累了。”

语罢,我侧过脸,避开陈牧川的视线。

06

我在医院住了十天。

陈牧川后来总结,我们的缘分全靠他死缠烂打。这话说的也不算错。出院后,陈牧川依然每天准时出现在我家门口。

拆石膏那天,医生检查过我的手腕,说恢复的不错,又交代要每天做复健。返程时,陈牧川坐在驾驶座,时不时通过后视镜瞄一眼坐在后座的我,眼角眉梢都透露着轻松喜悦。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家。陈牧川整理果盘,挑出几个熟透的甜橙去了厨房。

剩下的橙子堆在果盘里。水果刨在放一旁,不锈钢刀片反射着阳光。

鬼使神差地,我走过去,拿起它。

胳膊被刀片轻易划开,像冻豆腐一样渗出水渍。血珠慢慢串连成线,蜿蜒而下,冰凉地淌过手臂。

神奇的是,我并不觉得痛。

我还欲再划,水果刨被猛然夺走。塑料柄脱手而出,重重砸向地面。刀片残留的血珠在瓷砖上飞溅起一道细长血痕。

我倏而回神,对上陈牧川骤变的神情。

出走的痛觉逐渐回归。我看见双臂内侧交错层叠的伤痕。鲜血迅速染红了陈牧川的衬衣。我望向躺在地上的水果刨,忽然记不起划伤自己的过程。

那段记忆被拦腰砍断了。

伤口是疼的,滚动的血珠带来细密的痒。我还沉浸在记忆凭空缺失的茫然中,身形忽的一轻。

陈牧川把我抱起来,大步往浴室走。

花洒打开,冰冷的水流让我找回几分实在感。在哗哗水声里,陈牧川轻声问:“宴宴,刚才是怎么了?”

我感觉累极了,把额头抵在陈陈牧川肩上,任由他摆弄双臂,半晌才道:“不小心划了一刀。”

“……不小心。”陈牧川重复了一遍,在这个瞬间意识到情况远非他以为的那样乐观,“我们去看看心理医生,好不好?”

次日,陈牧川请来的咨询师坐在我的对面。我描述了不久前的经历,在咨询师口中听到解离一词。

情感游离,躯体麻木,时间模糊,记忆断裂。

“灵魂太痛苦了,只有脱离肉.体才能好受一些。与世界的联结变得薄弱,只能通过自伤引起的疼痛来确认自身存在。”咨询师问,“是这样吗?”

“……是。”我问,“所以,要劝我吃药吗?记忆已经够乱了,我不能让它变得更加破败。”

咨询师问:“对于你而言,回忆是什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

“痛苦。”

咨询师温柔地说:“痛苦并不等同于自己,消除痛苦也并非意味着抹杀从前的自己。治疗能够为现在的你提供帮助,适当的药物不会让你的状态下滑。”

可是,除了痛苦的回忆,我一无所有。

“但它不能带来活下去的意义,是吗?”

两股力量在博弈。时而是身体的自救本能占据上风,时而是认为生存毫无意义的声音压倒一切。如果后者得不到有力驳斥,我知道自己终将走向毁灭。

咨询师离开后,陈牧川在我身边坐下,还未开口就被打断。

“陈牧川,”这是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字音显得陌生,就像我和他本就是陌生人,“你的一双手,能拉住我多久呢。”

陈牧川再次咽下他的腹稿,“好。我只陪着你。”

他问我有没有想做的事情、想去的地方。我兴致寥寥,在地图上随手一指。

07

就这样,我们来到哈勒姆。

房东收到消息,在火车站迎接我们。

怀特夫妇都是德国人,年轻时在广东做生意,近两年才跟着女儿来到荷兰。怀特太太身上有种不属于北欧的热情,她最初想用粤语和陈牧川交流,发觉他听不懂后,才颇为遗憾地换成德语。

我不懂德语。他们交流时,我望着运河上的粼粼波光。行李箱立在脚边,里面只装了两套换洗衣物和半成品手稿。它们将伴我度过剩下的冬天。

一队年轻男女踩着桨板划过,我一晃神,正对上他们好奇的目光。

我抿了抿唇,别过脸。

交谈中的陈牧川若有所察,将我拉到内侧,用身影挡住了来自运河上的打量。

未系紧的衣摆被风吹起。陈牧川矮身,把我敞开的纽扣一一扣上。

这里的窗和门一般大,玻璃嵌在刷着白漆的铁木框内。墙面陡峭,三角形门楣的位置有一个粗铁钩,以便将家具吊上楼,从窗户中运进房间。

我们租下了三楼。屋内大件家具基本齐全,套着浅灰色防尘罩。窗台上有一个水培瓶,里面是前任租客留下的未发芽的风信子根球。

从厨房的窗可以看见庭院全貌。怀特太太正往一颗椴树幼苗的枝桠上缠铁丝,陈牧川收拾完毕便下了楼,此时正扶着纤细的树干帮忙打下手。

我倚在窗边看了片刻,转身回房补觉。

睁眼时,天色未明。

凌晨四点半,世界阒静无声,哈勒姆在夜色中沉睡。

我没了睡意,索性披衣起身,循着来时的路往街上走。

霜风冷厉,暴露在空气中的脸很快被吹得麻木,脚底的影子被路灯拉长又缩短。店铺都已打烊,路上没有人也没有车,玻璃门窗倒映出寂寥的街景。我沿着空荡的河岸往下走,余光瞥见镜像世界中自己的身影。

鬼使神差一般,我走过去,想要触碰镜中之人。对面单薄瘦削的人影也一步步靠近,也向我伸出手。

我望着他。

我熟悉他的面孔,熟悉他的声音;翻看过相册里他的一颦一笑,也听过他留在社交账号里的温声软语。

然而镜中人像一个苍白的影子,眉目寥落,层层叠叠的衣物下遮掩着丑陋伤疤。

这具身体原本年轻、健康、充满活力……直到我带给他骤然坠落的余生。

两侧街道在飞速倒退,我被推进一个不属于真实维度的空间,于无边无际的浓雾中,躯体渐趋僵滞。

不如就此迷失,一直到灵魂消弭。

但我没能消失在大雾中。

涣散的瞳孔缓缓聚焦之时,陈牧川抓住了我。

脑中的弦绷到极致,在这个瞬间“嗡”的一声断裂。

我一直认为自己很理智,原来只是容纳情绪的器皿还没有饱和。当它终于决堤,汹涌而至的情绪顷刻间将我冲垮。

“别碰我!”

我不管不顾去推他的胸膛,右手顿时一阵抽痛。

陈牧川急忙松了手,他的嘴唇不断张合,竭力呼喊着什么。他站在岸上,而我是溺水者。彼此的声音隔着层层屏障,并不相通。

我挣开他,跌跌撞撞地后退。

但陈牧川从岸上跳了下来,紧紧抱住我,力道大到难以挣脱。衣物将我们阻隔,他开始亲吻我冰冷的额头和面颊,想把我从目不能视、耳不能闻的真空中拉出来。

我渐渐听见了他的话音。他在唤着我的名字,求我不要伤害自己。

我想要让他松手,让他滚开。但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我徒劳地喘息着,那些发不出的嘶喊凝结成透明的液体,从眼眶中溢出,又被小心地吻去。

陈牧川的嘴唇是温热的。这是我唯一能感受到的温度。

我挣扎着,抽泣着,终于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在他怀中精疲力竭地瘫软下来。

陈牧川带着一个背包。他取出夹板固定住我的右手,用柔湿巾拭去眼下干涸的泪痕,为我围上围巾,最后脱下带着体温的长款羽绒服,换走我身上的薄大衣。

陈牧川把我背起来,沿来时的路往回走。

鹅卵石小道崎岖难行,陈牧川带着两个人的重量,足底叩地的声音很闷。我的胸口紧贴他的后背,侧脸枕在他肩上,一时分不清耳畔究竟是谁的心跳。

情绪平复后,我的声音轻如云烟:“累不累?”

“不累。”

“陈牧川,”我重复着,加重了语气,“真的不累吗。”

这次他听懂了。

“宴宴,我说过,我是认真的。”他揽住我的膝弯,往上掂了掂,“抱紧点。”

我没再出声。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星光下,陈牧川走了很久很久。久到遥远的地平线泛起一丝灰红,云气流散,朝旭跃升,金芒破开黑暗,阿德里安风车在晨曦中悠悠转动。

薄薄的橙红水波般淌过来,覆上陈牧川的脸颊。

他停下脚步,情不自禁转头,想要与心上人共享此刻的心情。

但我在他的背上睡着了,因而错过了日出时分,落在肩头的第一缕霞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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