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阳光从窗帘的一线缝隙间透出,如同钟面上的时针,缓缓移动。
空气中很安静,只有键盘敲击的轻响和偶尔的翻书。那根橘亮的指针不知何时挪动过来,横在书页间。
「伊卡鲁斯和父亲用黄蜡固定羽毛,做成巨大的翅膀,用以逃出克里特岛。“你要在天与地之间飞行。”起飞前,父亲叮嘱伊卡鲁斯,“不能飞得太低,海面上的水汽会沾湿羽毛,将你拽进大海;也不能飞得太高,否则翅膀上的蜡会被太阳烤化,你将失去支撑,从天空坠落。”」
「从未有人达到过如此的高度,也从未有人感受过这般自由……地上的目击者万分惊讶,以为这两个展翅翱翔的生物是来自奥林匹斯的神……他越飞越高,想要飞向太阳……似乎阿波罗的马车已经近在眼前……」*
我的目光开始虚焦,注意力从文字转移到那一线阳光。
键盘声停了。
“休息一会儿,黄昏看书伤眼睛。”眼前落下阴影,是陈牧川伸手拨弄我的睫毛,“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我在想,”陈牧川的触碰让我下意识闭眼,眼眶后知后觉地涌起酸涩,“为什么伊卡鲁斯高飞而死,不是贴近大海而溺毙?”
陈牧川一愣,一时没能接话。
我还欲再问,腿上忽地一重,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拱了拱我的腿。
两个月大的小狗像是摆在橱窗里的毛绒玩偶,却有着真切的沉甸甸的重量。前爪搭上来,很乖地趴着,湿润的小鼻子轻嗅我手指。
陈牧川把它抱起来:“三花找你玩呢。”
三花是一只伯恩山犬,上周刚接到家。狗舍在荷比边境的一家私人农场,陈牧川专门跑了一趟。
伯恩山长大后有半人高。但三花太小了,短手短脚的,要直起身才能够到我的腿。
小动物的呼吸软软地扑在指尖。我放下书,连同那些的胡思乱想都搁在一旁,把三花接到怀里。
“是不是饿了?”我抱着三花往厨房走。
我总是没有胃口,尤其觉得荤腥难以下咽。为三花准备营养餐然后看着它大快朵颐,成了我最大的消遣。
幼犬粮用羊奶粉泡软,加入少量益生菌。三花很快清空,正在用舌头洗食盆。
“是不是该买个慢食碗?”我看了片刻,转头问陈牧川。
“好,一会儿上petplace买。”陈牧川盯着餐盘,上面摆着三明治,黄瓜西红柿,煎蛋牛排在面包间夹得满当,“宴宴,再吃一块。”
平心而论,陈牧川的厨艺很好,一半归功于留学经历,另一半是来哈勒姆之后练出来的。
我避开陈牧川的视线,含糊道:“吃不下了。”
三花把食盆舔得光可鉴狗,翘着尾巴跑过来。我把它抱起来,从三明治里挑出黄瓜块喂给它。
最后还是拗不过陈牧川。我挑挑拣拣把西红柿和蛋白块卷进面包,在囫囵吞咽的过程中,一度怀念起虫族的营养液。
陈牧川无奈:“要是能让三花的肉长在你身上就好了。”然后把剩在盘里的半块牛排和鸡蛋黄吃了。
我把餐具放进洗碗机时,陈牧川洗干净其他厨具,提着菜刀架往楼下走。
他和房东怀特太太打过招呼,一应刀具都寄存在一楼的半开放式储物室。需要使用时去取,用完又锁回原位。坚决不让锋利物品在我面前多停留一秒钟。
不仅如此。那夜我凌晨出走后,陈牧川搬进了我的房间。
平静的日子稳步向前推进。远离了危险的太阳,我背上的那双蜡翅规律扇动着,全无融化的迹象,似乎可以就这样顺遂地,带我飞往神话中富饶而美丽的西西里岛。
但我总在某些安逸的瞬间倏而一颤,如同睡梦中一脚踏空,惊疑飞行轨迹是否偏移。
阴冷水汽缠绕着蜡翼,欲引我坠入深海。
09
初春,窗台上沉寂了一整个冬天的风信子根球开始抽芽。雪铃花与番红花开满街头,被称为鲜花之城的小镇在连绵春雨中变了模样。
屋内暖气熏人。我窝在窗前躺椅上看书,听着雨滴敲打玻璃窗的声音,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隐约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身侧停下。
窸窸窣窣的轻响,陈牧川握住我垂落的手掖进毛毯,弯腰拾起地上的书捋平折痕,然后将什么东西摆上窗沿。
空气中浮起一抹甜润的清香。
半梦半醒间,我好像叫了陈牧川一声,也可能没有。再睁眼时,已经躺回床上。
屋内只亮着一盏台灯,陈牧川正在敲代码。微弱的光落在窗沿,风信子旁多了一瓶鲜切紫罗兰。
三花趴在枕边,热情地扑上来蹭我的脸。
“……三花,”胸口一沉,我顿时清醒,只是嗓子还哑,“你又长胖好多。”
陈牧川闻声停下打字的动作,走过来,在床沿坐下。
“宝宝醒了?”边说话边亲。
被狗蹭完又被人蹭。我说:“别亲了,吃一嘴毛。”
“冤枉啊,清汤大老爷。”陈牧川把三花抱到胸前,捏住它的两只前爪,“咱儿子掉毛很少的。”
我被他怪声怪气的腔调逗乐,脸埋回被子里闷闷地笑了一声。
陈牧川莫名其妙也跟着笑。趁乱又亲我的耳朵。
我很少出门,头发长久不剪,已经可以扎起来。这会儿一闹,弄得乱糟糟的。
“你压到我头发了,”我推他,“起来。”
我低头整理发尾,听陈牧川说:“下周有个朋友要来,是我读本科时隔壁美院的学弟,和我们工作室合作做过主美。他去阿姆旅游,正好请他来给我现在写的这个小游戏画图。”
当天一大早,陈牧川去车站接朋友。我被三花闹醒,索性抱着狗坐在窗沿等客人。
花瓶里的紫罗兰换成了一把小雏菊。三花探头探脑去摸,我担心它跌了花瓶,从中抽一支捏在指尖,有一搭没一搭逗它玩。
正举高了那朵小雏菊逗三花,余光瞥见两道身影沿街走来。
陈牧川正说着话,眼睛却往楼上看,隔着窗玻璃撞上我的视线,立刻笑了。他身侧的青年也望过来。
他们很快走近。我把细长的花梗探出窗缝,松了手。小雏菊打着旋,在风中飘飘悠悠,往运河的方向飞,在即将飞跃一片番红花丛时,被陈牧川捕获。几片零落的细小花瓣融入微风。
额角偎着的那片玻璃被捂热了,我把头歪向另一侧,对楼下的陈牧川笑了笑。
门外响起脚步声,陈牧川奔进来,我还坐在原位,保持着靠窗摸狗的姿势没有动弹。
他把那朵被摧残的小白花举到我面前。
“你的花砸中我了。知道这放在古时候意味着什么吗?”
我报之以一个疑惑的眼神。
陈牧川正色:“和抛绣球一个道理。以后你就是我的老婆了。”
“少贫嘴。”我觉得他在胡扯,“你学弟呢,怎么把客人丢在后头。”
陈牧川的朋友名叫宋钰,简单介绍几句后,我回到卧室,他们在客厅谈工作。
过了一会儿,陈牧川拿着一本线圈本进来。
“宋钰有个期末作业是希腊神话相关主题,我问了问,他说当年的草稿还留着,堆在书房也是闲置,正好带过来。”
我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线圈本,别过头:“我不想看这些。”
陈牧川把本子放下,轻声劝:“你想到的时候翻一翻也好。”
我又想到刺目的红与绿,想到火焰吞噬画布的焦臭味。几乎是一瞬间,我手脚发麻,心跳一声重过一声,到最后耳边几乎听不见其他声音。
“宴宴?”陈牧川发现了我的异常,想要握住我的手,被我聚起浑身的力气推开。
我听见自己的嗓音抖得不成样:“你出去。”
身后人沉默了,随后是轻轻离去的脚步声。没过多久,房门被打开,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蜷缩在窗沿角落,闭着眼没回头,竭力抑制着什么,“我让你出去!”
没有人应声。片刻后,腿间压上一点重量,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碰到我的脸颊。
是三花。
见我一动不动,它又凑近了些,用湿漉漉的鼻子轻轻地蹭着,喉咙里发出呜咽似的叫声。
我微微收拢双臂,把脸埋进它小小的后背。
不知过了多久,心跳回归正常,呼吸也变得顺畅,我才缓缓移动脱力的身躯,在桌前坐下。
满是使用痕迹的线圈本安静地躺着,如同潘多拉的魔盒。
牛皮纸硬壳封面边角略有磨损,上方签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宋”,纸张边缘泛了黄,染上铅黑。
我坐在原地,许久,才翻开它。
开头几张都是草稿,只用线条简单勾勒出轮廓雏形。画面各不相同,都是一个少年拖曳着巨大的翅膀,或是展翅高飞,或是脱力坠落。有几张草图做了细化,不难看出创作者当时的艰难取舍。
成稿定型于伊卡鲁斯坠落的侧影。大片黑灰色块组成了融化的蜡翼,羽毛在劲风摧折之下零落,少年的身形控制不住地下坠,双手勉力护住四散的翅羽,一双眼睛却直直望向上空,望向那高悬于最遥远天际的火红烈日。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我蓦地一抬头,发觉门口站着的不是陈牧川,而是画作的主人,宋钰。
“我可以进来吗?”他问。
我的思绪还未抽离,默然地一点头。
宋钰走近了,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线圈本上:“这是我三四年前画的,现在看来各方面都还稚嫩,但我自己很喜欢。”
他伸出手,指尖虚虚落在纸面,抚过伊卡鲁斯不屈的眼睛。
宋钰气质冷淡,望向自己的画作时,神情变得专注而柔软。
像一块坚冰,而艺术是他的熔点。
我心中一动,所思所想不禁脱口而出:“这么多构图,为什么最终选择这一版?”
宋钰动作微顿,将纸张往前翻,视线一一扫过那些被废弃的草稿。
“因为,”宋钰说,“他最贴近我心中伊卡鲁斯的模样。”
他把画本翻到了全新的一页,转而问:“你心中的伊卡鲁斯,又是什么样?”
一支铅笔被递上前。
如同看见一柄刀,一把枪,一枚子弹,面对未知危险的恐惧让我下意识想要避让,宋钰却已经将它塞进我手中。
“试一试。”他轻声道。
我缓缓握紧掌心的笔。
落笔的线条相当杂乱,半是因为生疏,半是因为手伤难以控笔。从俯视角度,我勉强勾勒出伊卡鲁斯下坠的瞬间,以及他惊慌失措的神情。远处还有一个人形背影,那是伊卡鲁斯的父亲代达罗斯。
宋钰意外道:“为什么是这个角度?”
整幅画采取俯视角,这让伊卡鲁斯惊惶无措的姿态一览无余,就连代达罗斯振翅的背影,也只是云层之下一个小小的黑点。
我说:“这里还藏着第三个人。”
高飞而死的伊卡鲁斯,目睹儿子的死亡却不得不继续飞行的代达罗斯。
而画笔记录下这一切。画作本身就是一双冰冷的眼睛。
“伊卡鲁斯浸润在天空的蔚蓝中,沐浴着从未接触过的自由的光晕,他想要飞向比人类所能抵达的更高处。”我的语气逐渐急促,“但他看不见的是,在他向往的光辉之中,高高在上的神明乘太阳马车驰骋而过——
“伊卡鲁斯的坠亡,只不过是太阳神俯瞰人间的一瞥。”
10
陈牧川送宋钰离开。他回屋时,我还盯着那副画出神,手上机械地给三花梳毛。
“工作谈好了?”我回过神,合上手稿。
“嗯。”他接过梳子,顺手抱起三花,“你和宋钰聊过了?感觉怎么样?”
我顿了顿,低声说:“很触动。”
“你们搞创作的能互相理解。”陈牧川说,“从前项目组里美术和文案在一起讨论,我半点也听不懂。”
我笑了笑,垂下眼,“我以前也画画。”
陈牧川露出意外的神色,随即想到什么,语气霎时凝重:“宴宴,你的手……”
我摇摇头:“已经荒废很久,就算没有受伤,我也不会画了。”
他的眉头并没有松开:“我正在联系一位有名的外壳医生,在理疗复健方面很权威。但由于他年纪大了,近几年渐渐隐退,我没有十足把握,所以迟迟没有告诉你。”
我下意识去摸右手腕,隔着衣物,只摸到一道疤痕:“恢复得差不多了,不影响日常生活。没必要麻烦。”
“很有必要。”陈牧川说,“宝宝,你知道刚才你看画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吗?”
我没应声。
“眼睛很亮。但看上去又有点难过,还有点儿害怕。”他摸了摸我的眼尾,“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可以告诉我吗?”
为什么呢?我在心中问自己。
就像江郎才尽的诗人不再亲近文字,因伤退役的运动员从此回避赛场。我怯惧一切与艺术交接的场合。
如今我在碎片中游荡,得过且过,不再执着于解释自我,与世界维持着相安无事的表象。
而艺术明亮、灼热、耀目,不容许任何虚伪与矫饰。站在它面前,灵魂的苍白失色将无所遁形。
伊卡鲁斯展开了那双人造翅膀。他在飞行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进而想要追逐太阳。但太阳非凡人所能企及。当他越飞越高,试图超越人类、接近众神时,那双由蜡和羽毛拼凑出的翅膀已经无法承载他。
结果便只有陨落。
我说:“因为它毫无用处。”
我受到的教育……不,那些片面的知识甚至不能够称之为教育。偏远星资源有限,只能提供他们认为的最重要的课程。除了基础的文化、数理和历史课程,我的课表上只有生理课、生理课、生理课……课表成了一种价值排序。
福利院的空气令我窒息,于是我转向色彩世界。艺术为我拓出自由呼吸的空间,也让潜意识中的阴影浸透到血液里,让我愈发孤僻;召唤我挣脱表象束缚,从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琐碎细微的事物中,追问世界以保护之名隐瞒的真相。
而真相总是痛苦的。
太靠近太阳,蜡翼会被融化。
“怎么会毫无用处?所思所想构成了独特的你——不要说你没什么特殊之处。”陈牧川仿佛能预见我未说出口的话。
他叹了口气:“宴宴,有些时候,我并不很了解你的想法。”
“那天你问我,为什么伊卡鲁斯死于融化的翅膀,不是来自大海的水汽。我想了很久,或许也比不上宋钰的一幅画更能与你共鸣……”
我们靠得很近。陈牧川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我脸上。
我一度厌恶被凝视,以至于恐惧来自旁人的目光。但陈牧川的眼神不带有分毫狎昵,像是在读一本书,逐字逐句,一读再读。
很奇怪,这样的观察并不让我讨厌。
这样想着,我望着陈牧川,模仿他经常做的那样,轻轻一抚他的眼角。
陈牧川一愣,却在我即将收回手时,将掌心覆住我的手背,接上了后半句话:
“……但我知道你不是伊卡鲁斯,也不需要捡拾鸽羽和蜡滴来拼凑翅膀。宴宴,你可以成为你想成为的一切。”
*方括号里的内容部分参考网络
PS.养狗家庭不能养风信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蜡翼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