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往

闷热的气息弥漫在车厢内,车外沿路的海风钻进来,抚慰心灵,冰火两重天,喻向挽有个错觉,她现在是在南塆。

不过南塆还要再往南一点,路没有这么的宽敞,树木很多,总是遮挡她回家的路,一抬头总是永不见日光的黑暗。低着头,眼里是泥泞的石子路,坑坑洼洼。后来抬头时,眼里只看得见一个黑乎乎的后脑勺。

留给她一个背影,一个从不回头的背影。

……

喻向挽在车上吹着海风睡了一觉,醒来时耳边传来火车站的广播,正播报着屹城某位市民拾金不昧的好人好事,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在滋滋滋的电流声中传出来。

他们陆陆续续下车。

火车站人很多,来来往往都是些务工者,扛着大包小包,门口有穿着灰背心,扇着蒲扇喝茶聊天的大爷们,或靠在藤椅上,或直接坐在台阶上,聚在一起下棋,地上零零散散摆着冒热气的保温杯。火车站门口的对面是个菜市场,不少买菜的大妈,穿着颜色不一形状相似的花衬衫,一手牵着孙子,一手挑挑拣拣摊货上的蔬菜,跟摊主边聊天边讲价。

唯独没什么年轻人。

以至于他们一行人提着行李箱站在火车站门口,整座灰扑扑的城市仿佛都一下子点亮了。青春靓丽,年轻时髦,有路过的大爷大妈看他们,似乎是在想是哪家屋里的大学生回来了,看了几眼没认出来,便牵着自家孙子走了。

众人分批坐上了出租车。

街道小巷众多,弯弯绕绕,颠簸的路面,车内酷热难耐,喻向挽昏昏欲睡,到了宾馆之后,紧急吃了一片晕车药,一杯热水下肚,才舒服了点。

他们组三男两女,三个男生一个房间,喻向挽和乔黎自然住一个房间。方白川是他们组的男生之一,虽就比他们大几岁,但他也自认是组里的“老大哥”,对他们照顾有加。分配好房间后,各自回去收拾,方白川还专门来敲门问两个女生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有需要随时找他。

“好。”喻向挽扶着门把手站在门口,笑着跟他说谢谢,男生点了点头后走了。

“啧啧。”身后传来一声感叹,喻向挽关了门回头就看到正坐在床边收拾行李的乔黎一脸八卦看着她,说:“他对你有意思。”

喻向挽没说什么,把自己的行李箱推过去跟她一起收拾。

“你不信?他今天在火车上一直在看你,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哦。”喻向挽笑笑,兀自折着衣服,对她所说的不感兴趣。当事人不搭茬,乔黎没了探究的意味,撅了噘嘴,抱起自己的睡衣去浴室洗澡了。

天已擦黑,若此刻是在她们自己的城市,说不定这个点还会出去逛逛街,吃吃夜宵。可眼下这是个陌生的地方,人生地不熟,她们不打算再出门去找夜生活。再说,今天辗转坐车也确实累了,两人决定早点洗漱完早点睡觉。

只是没想到这么点小小的诉求实行起来也不是那么简单。

宾馆的住宿条件不太好,喻向挽洗一次澡,短短半个小时内,断了两次电,停了三次水,刚开始断电以及莲蓬头冲出冷水的时候喻向挽直接吓得叫出了声,第二次再来的时候就没那么慌张了。等到最后要冲洗头上的泡沫时,迟迟等不来热水,她干脆用冷水快速解决。

谁想洗完出去吹头发,吹风机又用不了,喻向挽只好披着外套下楼去找老板。宾馆老板口音重,喻向挽不怎么听得懂他说话,无效交流十分钟,喻向挽拿着坏吹风机回了房间,放在桌子上,自个儿走到窗边倚着,等自然风干。

屹城这天,白日闷热难消,到了晚上又开始刮风打雷,喻向挽靠在窗台上,看着雷雨中的旧房屋,总给她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无论任何事物,好像在雨中就是会让人觉得更加脆弱。

……

乔黎原以为这样的住宿环境,喻向挽肯定住不惯,没想到她泰然自若,没有任何一丝的抱怨,也不需要她伸出援手。倒是乔黎自己,自认是翻墙爬树长大的坚强体质,在恶劣环境下的生存值拉满。没想到就坐在床上抱着ipad追会儿剧的功夫,左小腿红肿一片,等她关了平板发现的时候,已经疼得龇牙咧嘴,喻向挽认出是被当地的蚊虫叮咬的,从包里翻出芦荟胶给她抹上。

到了夜里,屋外下雨,屋内老旧的墙体渗水,墙角日积月累的渗水处散发着霉味,乔黎的床靠墙,半夜被熏醒,翻来覆去睡不着,靠窗边的喻向挽注意到她的动静,问她怎么了,知晓缘由后,喻向挽穿鞋下床,“我们换个床位吧。”

原本乔黎是有些不太好意思的,本来是自己看重墙角的柜子,先挑的床位,现在又要换,而且她也担心喻向挽忍受不了,毕竟这股像下水道反上来的味儿一般人也接受不了。喻向挽执意要换,说她没事,乔黎也就同意了。

她呜呜两声,“向挽,你真是人美心善。”

“快睡吧。”黑暗里,喻向挽轻声说,然后盖上被子侧躺下了,不多时,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一觉睡到天亮。

……

“我要把我小强的称号送给你。”说这话的时候,两人正面对面吃早饭,乔黎嘴里咬着酱肉包,塞得鼓鼓囊囊的,喻向挽闻言笑了笑,瞧她噎得捶胸口,给她盛了碗豆浆放手边,自己则骑着自行车出门了。

穿行在大街小巷,阳光透过缝隙照射在她骑行的路面,青石板路,红砖瓦檐,头顶交交错错的电线,映在地面织成了一张网,喻向挽一路骑到菜市场,等出来的时候,车篮子里多了一个大红色的口袋,装着几个番茄、玉米,几根芹菜,还有一条鱼。

二十分钟后,巷子深处一户人家,一道木门前,自行车停了下来。

咚咚。喻向挽敲响了门,不一会儿,门打开来,文婆婆笑着接过她手里的口袋,“谢谢啰。”文婆婆说她腿脚不方便,自己去买条鱼回来,半天就过去了,屋里的老伴又要骂。话是这么说,眼睛却笑得眯成一条线。

……

喻向挽返程没走来时的路,挑了另一条风景更好的,途中一处辽阔的江边田野撞入她视线里,喻向挽停下骑行,推车走过去。这是一个坡面,把自行车停靠在上面的路边后,她挑了块草地坐下,旁边还搁了个白色口袋,里面装着颜色鲜艳的橘子,是方才她婉拒老人家的吃饭邀请后被赠送的。

天空大块大块云朵连成片,跟着江面一起往前无限延伸着,一眼看过去,是看不到尽头的澄澈的天空和波澜起伏的江水。

这是座被遗弃的城市。原先是个老工业城市,新时代来临之后,工厂搬迁,它逐渐跟不上发展的步伐。镇上的年轻人大多去了大城市读书打工,只留下老一辈守着这座旧城。如今这里几乎已经成了一座“养老”的城市。只剩旧人,不见新人。

喻向挽静静远眺着江面。

被遗弃的城市慢慢腐朽,不再有新的高楼起。

也许,被遗弃的人也一样。只是腐朽在心里,不在表面。

……

阳光从云层里出来的时候,喻向挽提起地上的橘子口袋骑自行车回了宾馆。宾馆楼下停着辆白色面包车,喻向挽经过的时候注意到了车内的人。

她想了想,走过去,递上一个橘子,“要吗?刚刚文婆婆给的。”

方白川坐在主驾驶位上,正在调试座椅,闻言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笑着接过,“谢谢。”

“不用谢。”喻向挽笑了下。她这两天骑着满镇跑的那辆自行车是宾馆老板的,丢仓库里好几年了,拿出来的时候蒙了几层灰,生了绣,完全没法骑。是方白川清洗打理,重新上了油,让它能再次使用。

“你们今天要开车去哪?”喻向挽问。

“王叔有一批货要送到镇上去,他走不开。”方白川想到什么,探出头来,胳膊搭在窗边上,问她,“要一起去吗?今晚潮西集市那边有花灯展,还有唱戏的。就我们三个男生多无聊的,反正车子坐得下。”

“可以啊。”喻向挽大方答应,毫不扭捏,“那我把乔黎喊上。”

“行。”

吃完饭,喻向挽和乔黎拿着包下楼,三个男生没什么要收拾的先上了车。王叔牵着匹喂饱草的马从对面走过来,脚上踩着双绿色的防水靴,垒了厚厚一层泥。

“叔。”她们路过的时候打了个招呼。

“诶。”王叔看过来,注意到她们拿着背包,“要出去玩啊?”

“对!我们今晚要去潮西集市看花灯展,然后准备再逛一逛,买点东西。”乔黎兴奋道。

等她们都坐上了车,方白川打燃火,手搭着方向盘靠着座椅,等车子热一下再启动。车窗被人拍了拍,他降下窗,看到近前的人,“叔?”

“晚上早点回来吧。”王叔言简意赅。

“我们还想去听戏呢,打算要是晚了就在镇上找个民宿住。”乔黎探出头对王叔说。

王叔嘴里咬了根烟,咂巴了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喻向挽不禁出声问:“怎么了?叔。”

“也没多大的事儿,就是前段时间来了几个外地人。”

“外地人怎么了,我们也不是本地人。”乔黎说。

王叔看了眼四周,拿下烟贴近车窗,“听说是云南境外那边……走私过来的。”说到那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压了压。

乔黎倒吸了口凉气,退回了座椅上抱紧身旁人的手臂,脑子里已经开始闪过各式各样的新闻。喻向挽知道她在脑补什么,拍了拍她的手臂,扭头对王叔说,“知道了,叔,我们会注意安全的。”

那些可怕的新闻只是在网上看过,到底是离自己太遥远,又或者说谁都觉得倒霉事怎么也落不到自己头上,车上几人担心了阵儿就完全抛到脑后了。本来下车逛街的时候说好的不超过21点,等在镇上吃吃喝喝,热热闹闹几个小时之后,再看时间,都快23点了。

到底是年轻人,精力旺盛。

几人疲惫不堪,腿脚走得酸痛,一回到车上就有了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喻向挽迷迷糊糊醒来,外面天已经全黑了,透过车窗能看见半空的一轮圆月。她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按理说这个点,应该已经到宾馆附近了,可是她看外面的路却觉得很陌生。

她问开车的方白川这是在哪儿。

“我抄了条近道,应该很快就到了,还有二十分钟吧。”

他是这么回答,喻向挽心里还是有些出于本能的不安,她想点进导航去看看,手机却没什么信号,只好又放下。

车上另外三个人睡得死死的。

二十分钟过去后,前面依然没有会出现宾馆的迹象,方白川这会儿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俩喊醒了车上的人,三人揉着眼睛坐起来缓神,从包里掏出手机一起对路线,勉勉强强的一格信号,花了不少的时间,然后确定了一个事实——他们走错道了。

要不是喻向挽中途醒来,不知道车子会开到哪儿去。

方白川一个劲儿地道歉,喻向挽和其余几人都说没事,人家免费当苦力司机,他们怎么好意思怪他呢。再说大家都睡着了,才没人看路。

车子停在大路上,车前灯照着前面,四周都是山,树木掩映,几个人都不是本地人,不曾来过,没一个知道这是哪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试着开了一段仿佛像是在原地打转。

好在摸黑前行没多久,碰上了几个路人,副驾的张博达赶紧跳下车上前去询问。

距离隔得远,不怎么听得清,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是喻向挽完全听不懂的口音。喻向挽刚来的时候也听不懂宾馆老板的口音,打了几天交道后能听懂一半了。可能是因为她大学读的语言相关专业,对语言比较敏感,所以哪怕对当地的口音还只是半懂不懂,她也能确定这几人说的不是当地的话。

“问到路了吗?”乔黎打着哈欠降下车窗,探头探脑往外看。

路人有三个,其中较高大的正在和张博达交流,另外两个手揣在兜里站在一边儿,此刻听到这边的动静,扭头看了过来。

四周很黑,只有月光和前照灯的光亮,微弱,但也足以让喻向挽看清楚对面——男人五大三粗,皮肤很黑,眼神在她和乔黎身上转了转,对视了一眼,似乎还互相吹了下口哨。这种感觉让她有些不舒服,几乎是出于本能,喻向挽伸手把车窗按下去了。

“问清楚了,前面二十多公里有一个民宿。”张博达回到车上后告诉他们,感激于路人的好心回答,出发前他还热情地跟那仨人挥手saybye。

果然,半个小时后一栋二层楼高的房子出现在喻向挽的视线里,远远看着灯光通亮,门口招牌上写的“民宿”二字也非常显眼。

看来是她想多了,随意揣测别人。

不过转念一想,出门在外,留个心眼总是好的。

停好车,五人办了入住。

老板娘领着他们去开门,交代些事项就走了。关上门,喻向挽让乔黎先去洗澡,她简单打扫了下屋子后坐一旁休息。听到浴室的动静估摸着乔黎快出来时,她才起身,走到床头柜前,脱外套、摘手表,习惯性地在手上摸了摸,等一下——

与此同时。

“哎呀——”浴室里乔黎叫了一声,又停电了,她取下放歌的手机开门照光,发现外面喻向挽也打着手机手电筒,低头在房间里正找着什么,格外专注,喊了她几声才听到。

“找什么呢?”

“我手链不见了。”喻向挽手按在左手手腕上,回答乔黎的时候眼睛还不停地在地上搜罗。

“会不会落车上了?”

“有可能……”

喻向挽立马回身穿外套。

“这么晚了,明天去嘛。”乔黎话音刚落,门“嘭”的一声关上,只见一个匆匆离开的背影……

喻向挽到了民宿楼下,没有马上去车上找,而是不放过沿路的任何一处。举着开着电筒的手机,她仔细照着地面弯腰寻找,一路找到门口,除了一些食品包装袋和压扁的矿泉水瓶,什么也没有。

她已经走出一条街,毫无收获,就在准备折返时,手机灯光突然晃到地面一点细闪,她快步上前,心里燃起期待。

然而依旧不是。

轻轻叹了口气,喻向挽在原地站了会儿,抬脚往民宿走。

精力不再放在寻找手链上时,喻向挽随意看着路面,注意到了一些……异样。她重新打开手机手电筒,往那地上一照,又是细闪,抬了抬手机,地面的东西无限延长。像是某种指引,她不知不觉跟着走,来到了民宿背后。

原本是个废弃的马场,现在成了这一片的停车场。

一直没有离开她视线的细闪此刻蜿蜿蜒蜒地通向某个角落,那里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不久前他们刚从那儿下来。

“轰”的一下,大脑一瞬间炸开,头皮隐隐发麻,像是有虫蚁在爬。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喻向挽一闪身躲进了一边草丛里。又是本能的躲避。下一秒眼前的景象告诉她,她躲对了。

白色面包车原本紧闭的车门从里面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下来,手里提着个包,喻向挽认出来那是她的咖色双肩包。男人的大手在里面搅着,扯了一个东西出来,带蕾丝边,他捏在手里揉了揉,朝副驾驶下来的另外一个男人笑,那笑容在月光下看上去瘆人,也让人犯恶心。

两人说了几句话,熟悉的奇怪口音。那三个外地人。

而就在拿包的男人转身时,月光照到他背后的反光处。

一时间呼吸滞住,恐怖的情绪在心底蔓延。

喻向挽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也尽量让自己镇定,尽管她捂住嘴的手在颤颤巍巍地发抖。趁着他们绕到车的另一面,喻向挽小心翼翼蹲着身慢慢往外挪,挪到木栅门外面她才起身跑。跑到光亮处时,身后传来提高音量的声音。

她听不懂他们的方言,不知道是他们自己在说话还是发现了她,她不敢回头看,拔腿就跑。

身后响起的脚步声告诉她是第二种情况。

地上的石子硌得她脚生疼,她也只敢往前跑,跑到脚后跟磨出了血,跑到一呼吸能闻到铁锈味。

喻向挽不知道她自己跑到了哪里,她刚刚慌不择路的,也不敢往民宿跑,怕第三个同伴就守在门口把风。借着月光,她只能看出四周是个盘山公路。

她慢慢往前挪,忽地,她清晰地听到顺着地面传来石子被碾压的声音。

有人在朝她靠近。

喻向挽如同惊弓之鸟,下意识朝前跑,前面是个转弯,跑过去之际,巨大的车前灯猛地点亮,喻向挽被刺激得停下脚步,闭上眼,偏过头去躲避这过分刺眼的灯光。

一时之间的转变让她来不及做不出反应,只能呆滞地站在原地。

随之而来的是尖锐的、划破耳膜的刹车声——车子堪堪停在了她面前。

喻向挽以为是那群人的同伙,心脏鼓动着快要跳出体外,大脑神经撕扯着濒临崩溃的边缘,她慢吞吞地转头,透过挡风玻璃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漆黑深邃的双眸。

赵炳骂骂咧咧,狂按喇叭:“卧槽!不要命了!幸好老子刹车及时!”

骂声还在继续,副驾驶上的男人习以为常,说了走夜路就是会遇到这种情况,他手搁在车窗上,手背抵着唇,笑男人有路怒症。

不过这盘山公路四周可都是悬崖峭壁,一不留神摔下去骨头都找不到,想看是哪个大半夜来寻死,路折云悠悠转过头,嘴角还挂着几分笑意,他靠着座椅,姿态很放松,只是在抬眸的瞬间,看清站在车前的那道身影时,嘴角的笑僵住。

车前亮黄色的灯光里,站着道瘦弱的身影,一袭长裙随风飘扬,长发披肩,本该是冷清的气质,可只要细看就能发现,那道身影肩膀发着抖,瓷白的唇色惨白。

明显是无措的,惊慌的,狼狈的……

一如当年那个雨夜。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