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内的晨露还凝在纸莎草叶上时,纳菲尔泰丽已经坐在窗边的软垫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石凳边缘的刻痕。半月前的红疹已经好了,留下几片浅褐色的印记,像被阳光晒过的枯叶。可比皮肤更让她难受的,是喉咙里那道越来越陌生的声音 —— 它像被精心打磨过的银笛,稍一用力就能攀上细高的音阶,完全失去了属于 “刘安章” 的沉厚。
“纳菲尔泰丽大人,乐师到了。” 玛莎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自上次红疹事件后,侍女们对她愈发恭敬,眼神里却总藏着窥探,像在看一件随时会碎裂的瓷器。
纳菲尔泰丽没有回头,只是轻轻 “嗯” 了一声。这道声音出口时,她自己都打了个寒颤 —— 软绵得像尼罗河畔的柳絮,尾音还带着不易察觉的上扬,像极了宫廷舞姬撒娇时的语调。
乐师提着一把象牙竖琴走进来,他穿着浆洗得发白的亚麻长袍,头发用蓝带束起,脸上画着精致的眼线,看起来比女子还要秀气。他对着纳菲尔泰丽深深鞠躬,动作优雅得像株随风摇摆的芦苇:“臣帕伊,奉法老之命,前来教神使大人唱诵祷歌。”
卡摩斯的旨意。纳菲尔泰丽的心沉了沉。自从她在祭祀上显露 “不洁”,法老似乎更急于将她打造成完美的 “神使”—— 不仅要容貌昳丽,身姿优雅,连声音都要符合神灵的馈赠。
“开始吧。” 她尽量让语气显得平静,可指尖却在袖中攥成了拳。
帕伊拨动了琴弦,清越的音符像泉水般流淌出来,在空旷的房间里荡起涟漪。他先示范了一段献给伊西斯女神的祷歌,声音温润如玉,高低音转换自如,每一个音符都像贴在神灵耳边的私语。
“大人,您试试?” 帕伊停下拨弦的手,目光落在纳菲尔泰丽身上,带着专业的审视。
纳菲尔泰丽深吸一口气,喉间那片平坦的皮肤轻轻起伏。她记得这段祷歌的词,在雅赫摩斯府邸抄书时见过无数次,可当她试图开口时,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 她下意识地想压低声音,模仿男性祭司的庄严,可出口的却是一道清亮的女声,像受惊的黄莺骤然啼鸣。
“啊……” 她自己都愣住了,这声音比平日说话时更尖细,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婉转,与祷歌的庄严格格不入。
帕伊却眼睛一亮,抚掌道:“妙哉!大人的嗓音天生适合唱诵,这高音区清透如水晶,连伊西斯女神都会为之动容。” 他再次拨动琴弦,“再来一次,放松些,想象自己是尼罗河上的白鹭,声音要像翅膀掠过水面。”
白鹭?纳菲尔泰丽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她宁愿是草原上咆哮的狮子,哪怕嘶哑,也要有属于自己的威严。
她跟着琴声再次开口,这一次,帕伊刻意放慢了节奏。当唱到赞美伊西斯女神的段落时,他示意她抬高音调。纳菲尔泰丽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依言而行 —— 那道高音刺破空气,清亮得几乎要震碎窗棂上的琉璃,在房间里久久回荡,像一根绷紧的银线。
“完美!” 帕伊赞叹道,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臣敢说,大人的嗓音能安抚阿努比斯神,连冥界的亡灵都会为之驻足。”
安抚亡灵?纳菲尔泰丽低头看着自己交握的双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这双手曾经握过考古铲,搬过沉重的文献,甚至在篮球场上投出过绝杀的三分球,可现在,它们只能无力地蜷缩着,听任这道陌生的声音从喉咙里溢出。
她想起穿越前在宿舍 K 歌的夜晚,兄弟们笑她五音不全,唱起摇滚来像破锣,可那时的声音粗粝而真实,带着年轻男性的张扬。而现在,这具身体里的声音被打磨得光滑圆润,像件精美的乐器,却再也发不出属于 “刘安章” 的音节。
“再来一段?” 帕伊兴致勃勃地准备拨弦。
“不必了。” 纳菲尔泰丽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带倒了身后的软垫。她能感觉到喉咙里的腥甜,刚才那道高音几乎耗尽了她的力气,更像是在撕扯她残存的男性记忆。
“大人?” 帕伊有些惊讶。
纳菲尔泰丽没有理他,只是快步走到铜镜前。镜中的人影金发垂肩,蓝眼泛红,嘴唇紧紧抿着,却掩盖不住那抹属于女性的柔润。她看着自己,突然觉得一阵难以遏制的愤怒 —— 这张脸,这具身体,这道声音,没有一样是属于她的,可她却被牢牢困在里面,像个被操控的木偶。
“继续练习吧,大人。” 帕伊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法老说,三日后的月神祭祀,需要您亲自唱诵祷歌。”
又是法老的命令。纳菲尔泰丽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她转过身,重新坐回软垫上,目光冷得像淬了冰:“唱什么?”
帕伊递过来一卷纸莎草,上面写着献给孔苏神的祷文。纳菲尔泰丽接过,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象形文字,突然觉得无比讽刺 —— 她曾以为文字是跨越时空的桥梁,可现在,这些符号却成了驯服她的枷锁。
她跟着帕伊的琴声唱起来,一句一句,像在念诵自己的墓志铭。每吐出一个音符,都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碎裂 —— 是篮球场上的呐喊,是学术报告会上的争辩,是兄弟间勾肩搭背的笑骂…… 那些属于 “刘安章” 的鲜活记忆,正在被这道女声一点点碾碎,化为齑粉。
唱到动情处,帕伊要求她加入更多转音,让声音听起来更婉转缠绵。纳菲尔泰丽照做了,可当那道柔媚的音符从喉咙里滑出时,她突然狠狠咬住了下唇。
尖锐的疼痛传来,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这疼痛让她清醒,像在提醒她:你还活着,还在反抗。
“大人,您怎么了?” 帕伊察觉到她的异样,停下拨弦的手。
“没事。” 纳菲尔泰丽松开嘴唇,血丝顺着唇角滑落,在白皙的皮肤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红,“继续。”
接下来的练习,她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因为技巧不足,而是因为疼痛与愤怒的交织。帕伊虽觉得奇怪,却也没再多问,只是一遍遍纠正她的发音,像在雕琢一块璞玉。
傍晚时分,帕伊终于离开了。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琴弦余震的微响。纳菲尔泰丽瘫坐在软垫上,嘴唇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可心里的烦躁却有增无减。她走到水瓮边,舀起一瓢冷水狠狠灌下去,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浇不灭心底的火焰。
她恨这道声音,恨它的婉转,恨它的清亮,恨它像一层壳,将 “刘安章” 的灵魂牢牢禁锢。她更恨卡摩斯,恨他用 “神使” 的名义,一点点剥夺她的自我,将她变成一个只会唱祷歌的漂亮玩偶。
夜色像墨汁般晕染开来,宫墙内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辰。纳菲尔泰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帕伊的琴声和自己那道尖细的嗓音在脑海里反复回荡,像魔咒一样挥之不去。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心底滋生,像暗夜里破土而出的藤蔓。她悄悄爬起来,摸到窗边,看到庭院角落里堆着几块用来修缮石凳的鹅卵石。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让她更加坚定。
帕伊的房间就在隔壁的偏殿。她要让这个逼她发出陌生声音的乐师知道,她不是任人摆布的木偶。
她屏住呼吸,贴着墙根走到帕伊的房门外,能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鼾声。月光透过廊柱,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张巨大的网。
纳菲尔泰丽举起石头,对准门板,用尽全身力气砸了下去 ——
“哐当!”
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门板上立刻凹下去一块。房间里的鼾声戛然而止,传来帕伊惊慌的喊叫:“谁?!”
纳菲尔泰丽转身就跑,心脏像要跳出胸腔。可没跑几步,就被巡逻的卫兵拦住了。
“站住!” 卫兵的声音像惊雷般炸响,他们举起长矛,将纳菲尔泰丽围在中间,盔甲上的铜片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帕伊披着长袍跑出来,看到被卫兵围住的纳菲尔泰丽和地上的石头,瞬间明白了什么,脸色变得煞白:“纳菲尔泰丽大人?您…… 您这是做什么?”
纳菲尔泰丽喘着粗气,看着围上来的卫兵,看着帕伊惊恐的脸,突然觉得一阵无力。她的反抗如此可笑,像蝼蚁撼树,不仅伤不到对方分毫,反而暴露了自己的狼狈。
“带她回去。” 一个队长模样的卫兵冷冷地说,语气里带着对 “神使” 的不敬,却又不敢真的动粗。
两个卫兵一左一右地 “扶” 着纳菲尔泰丽,将她送回房间。经过帕伊身边时,她能感觉到乐师投来的复杂目光,有恐惧,有疑惑,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回到房间,纳菲尔泰丽被扔在卧榻上,卫兵们守在门口,显然是接到了看管的命令。她看着天花板上的彩绘,那里描绘着神鹰载着法老飞翔的场景,金碧辉煌,却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她困在中央。
嘴唇上的伤口又开始疼了,血腥味和心底的苦涩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窒息。她知道,这次冲动的反抗只会招来更严密的看管,甚至可能激怒卡摩斯。
可她不后悔。
至少,她用这种笨拙的方式证明了,“刘安章” 还没有完全死去,还在这具名为 “纳菲尔泰丽” 的躯壳里,发出微弱却倔强的呐喊。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像一个孤独的问号。纳菲尔泰丽蜷缩在卧榻上,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突然想起帕伊说的话 —— 她的声音能安抚亡灵。
可谁又能安抚她呢?安抚那个被囚禁在女性身体里、连声音都被剥夺的、名为 “刘安章” 的亡灵?
夜色渐深,宫墙内的喧嚣渐渐平息,只有巡逻卫兵的脚步声偶尔从远处传来,像钟摆一样规律。纳菲尔泰丽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一切,心里一片茫然。
她不知道几日后的月神祭祀会怎样,不知道卡摩斯得知此事后会有何反应,更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她只知道,那道被驯服的女声,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她的心底,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尖锐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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