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魂不稳，宜修身养性，忌大悲大恸——”

徐右吾在梦中辗转反侧，周边的声响勾着他的意识，然而身体仿若一座大山压着神魂，怎么也醒不过来。

好在周围暖洋洋的，睡起来还算舒服。

正当他打算长此以往地沉眠下去时，他骤然想起了那耳熟的声音。

四个就四个——

他还有四个愿望吗？

四个愿望——如果有人允诺，他也想要很多东西……

在虚幻的设想中，他悠悠转醒，入目是一片红帘，刺得眼睛有些痛，缓了一会儿，才发现周边布置好似女子闺房，雕花玉帘，暖香熏人。

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出现，记忆如倾盆覆下——他与沈危霄决裂，正好碰上了无妄台封印动摇。

魔君出来了？

他下意识地寻找太阿，突然想起簪子还在沈危霄，眉头不由地一凝。

此时他竟然还活着，那魔君——床头突兀地站着一袭青衫，白色的帷幔遮了个严实。

他的心莫名提了起来，“这里是……”

那人侧过身，“琼楼夜宴。”

眼前之人的面容虽然掩映在轻纱之后，声音却是格外的熟悉，在脑海里早已响过千回百回——

他与黑影相识虽有十年之久，不过也就是对方暂时寄寓他体内，各怀心思。

如今身份一经亮明，连那表面和谐都不复存在了。

但不可否认，十年来，魔君确实帮了他无数次……

为什么——

徐右吾指尖微微颤抖，若扶风徐氏真未和魔君勾结，魔君又怎会救他……

周身一股热气涌动，仿若置身火海，灵台仍旧是空荡荡的，了无生气，其上却有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剑。

似乎是感受到魔气，太阿骤然显露出来——

他骤然想起了这把神器的特殊，太阿不依托于形体，一旦察觉到了魔气，便可响应天地一俯的感召。

似乎发现了对方诡异的沉默，魔君指尖轻点他的额心，一股黑气隔空附上他苍白的指尖，消失在他袖口处。

“凝神——”

徐右吾并未反抗，感受到周身汹涌而起的魔气正在被引离，神志也清明了几分，瞬间明白了过来。

“这是你的魔气？”

魔君坐在床边，眉目微敛，仿若谈论天气一般，“你若不介意，可以早点还我——”

徐右吾一下子气笑了，谁要这该死的魔气，瞬间拨开了他的手，坐了起来，“怎么还？”

魔君却并未出声，好兴致地看着对方神色逐渐变得不耐，最终赶在甩脸色之前缓缓启唇。

“平时传传功，一日一次，约莫要三年左右——”

“还有更快一点的吗？”

“若是以心头血滋养，约莫一年左右——”

“最快的法子是什么？”

魔君了然，“双修之法，阴阳调和，一个月即可——”

徐右吾常年待在仙门，性子冷淡，骤然遭遇这种直白露骨的话，尽量把这句话当成人话来听。

他语气微顿，倒是第一次听这种说法，沉思片刻后，生怕魔君把沉默当默认，赶紧补了一句，“不用了——”

许久，不死心地再次问道，“你不能直接拿吗？”

魔君音调微转，似乎情真意切道，“你死了，我怎么办？”

这话乍一听似乎饱含情意，但想起自己宗族和魔君的关系，他的眉目不由得透着一股清冷，“还需要我给您养老吗？”

“往日的情分倒是一点也当真不得？”

魔君好似惨遭抛弃的小孩，声调也不觉低沉下来，“你体内的魔气翻涌，又无灵力压制，不出十日，神志全无。”

“不必了。”

他自有太阿可以压制魔气，徐右吾翻身下床，“多谢尊上救命之恩——”

“你去哪里？”

“滕六——”

传闻无所不知的滕六，便在琼楼夜宴。

话毕，恍若唤醒了什么，周围空间应声一晃。

内室只剩他一人，周围漆黑一片，中央有一个青铜鼎，燃着茂密的火焰，透过花光可以看到天上飘下稀疏的雪花。

周边突然亮起一盏石灯，一个长长的身影洒下地面。

循着灯光,徐右吾这才发现这是一个幽深广阔的山洞，四壁凿了一溜石灯，此时这人一步一动，周边的石灯随着他的脚步声渐次点亮。

那人紧贴着四壁，他只能看清一个如影子般的侧影。

“太卜圣子，有失远迎。”

那人声音雌雄莫辩，空灵如雪，不落凡尘。

听来人一眼道出自己的身份，徐右吾内心一惊，太卜乃圣族，故而秘法可超脱凡尘，通天道幽微，预测祸福。

眼前之人究竟是何方人士，竟有着媲美圣族秘法的能力。

随着那人的靠近，他只感觉周围的冷意刺骨，青铜鼎的青蓝色火焰却骤然跳跃，梦幻般的光芒照亮了面前之人。

一头白发落地，眉目也似冰雪铸成似的，似隔着千里万里，不在眼前，看不真切。

滕六眉目浅淡，透过火光看着对面的人，双眼一眯，“你想求什么？”

徐右吾活动了自己麻木的身子，“十年前太卜之乱的真相。”

“我这里有三不知，不知未竟之事，不知人心幽微，不知天道无常——你求的这件事便在天道之外。”

滕六眉头微抬，目光盯着一处虚空发呆。

“不过我这里倒有一个线索——”

“是什么——”

“那你打算用什么来交换？”

徐右吾并未犹豫，直言道，“太阿——”

“不够心诚——”

似乎意料之中，滕六摇头笑道，“太阿虽是四大神器之一，但却格外认主，只能为天地一俯所用，在我这跟一块破铁片差不多。”

被点破的徐右吾神色冷淡，并不在意，“前辈竟然让我来了此处，想必看中了我身上的什么东西，不妨直说？”

滕六银白的瞳孔一亮，走进火炉旁，从袖中掏出一片细长的竹片，如一个签子，上面书写着密密麻麻的黑字。

“我是一个商人——把你的行踪卖给我，各大门派都在觊觎太阿，特别是剑主还是个灵力全无的普通人的时候——”

沈危霄若是想要独揽太阿宝剑，必定把他唤醒太阿宝剑的消息压得死死，他行走之间也只需要提防归一门的爪牙。

而此时一旦答应滕六，昭告天下，无异于自寻死路，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也许是看出了这个买卖的风险，滕六话音一转，“当然，或许也会有人想要花大价钱独揽这个消息——”

“好！”

对面答应得太快，滕六神色一抿，他通天的游说手段都还没施展，只能干巴道，“合作愉快。”

他把签子抛入火中，青铜鼎内的火焰如猛虎扑食一般衔住竹签，几番汹涌吞咽下肚，最后打了个饱嗝儿似的吐出一缕白烟。

徐右吾看向变化无端的咒文，火焰跳动间，众生景象如泡沫般转瞬即逝。

心脏如沉钟般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悠久的长鸣从远古袭来，经久不息。

他的魂魄好似随风离体，一夜横渡千年。

眼前有无数场景如骤雨袭来，明灭之间，他看见“祸水”重现，黝黑的长河流向无何有之乡；诸民朝圣，虔诚地跪拜着一棵参天古木；魔君降世，万物在天火的阴影里化作齑粉；往事如画，用血拓印在一本无字辞书当中。

这些画面转瞬即逝，眼前出现一座神山——不周山。

隐约间，他听见一个声音穿破水面，缭绕在耳边。

“去神山之中——”

徐右吾清醒过来，神山常年封禁，凡人不得入内，然而集齐四件神器，便可开启神山的天门。

四件神器——太阿是其中之一。

他眉头一动，华亭城东南主郎氏便看管着一件神器，被誉为“万木之灵”的逢春。

周围光线转暗，他又出现在原来的房间。

与此同时，手腕内侧上浮现一个子符，无论他走到哪，只要滕六想要知道，都能通过寻幽虫找到他的踪迹。

他目光微抬，发现魔君竟还在此处。

此时晨雾朦胧，街上行人不多，徐右吾推窗看了眼天色，立即回身道别，“仙门脚步想必不出几日便会追踪至此，就此别过——”

魔君微愣，“你就这样走了？”

“尊上何意？”

“城中各处早已遍布修士，你修为全无，如何离开此处——”

见对面犹豫起来，魔君指尖轻轻敲击桌面，“你灵台尽毁，但好在经脉无损，我这里倒有个法子，可以帮助你在短期内恢复修为——”

这跟路边骗小孩的伎俩有何不同——

徐右吾眉头一挑，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你师出天地一俯，可以修行太上忘情道……”

徐右吾并未出声，他的师门天地一俯确实修行无情道——但是谁家的魔君修无情道，哑巴还学唱歌……

“不必了，我已有师门——”

魔君轻笑一声，“那你打算怎么出去？”

“我自有办法。”

“哦~”

对面悠长的语调好似涟漪清漾，徐右吾此时才发现魔君在戏弄他，眉头一挑，径直绕过那道身影。

魔君被封印在十万深渊那个鬼地方这么久，精神能有多正常——

“等等——”

“怎么了？”

许久，才听对方缓缓道，“许久没来了，我有点不认路。”

徐右吾眉头微挑，他并非不能与魔君同行，他空有太阿，却无自保之力，魔君虽睥睨天下，却还是畏惧太阿。

他转身坐在桌子对面，透过飘飞的白纱看到隐在其后的青绿色面具。

如此繁琐的掩盖莫名让人起疑，“你叫什么？”

魔君眉头一挑，这小孩在打听他——就喜欢这样为他费心思又主动的。

他指尖微顿，倒了一杯茶，“不可说——把手拿过来。”

徐右吾半信半疑地伸出手，只见对面的人手指蘸水，带着茶水的指尖冰凉，缓缓滑过他布满疤痕的手心，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三个字。

林无霜——并没有听过。

他收回清凉酥痒的手，无妄台下面封了一代又一代的魔君，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魔君不知何年何月进去的，难怪略显奇特——

“四个愿望当真？”

林无霜声音悠缓，听不出情绪，“当真。”

徐右吾突然好奇道，“为什么会有四个愿望？”

魔君声音微顿，许久才沉声道，“讨你欢心的小把戏而已，毕竟封印还在——”

封印而已，总比虚与委蛇的复杂人心好。

如此一来，他心里倒好受了一些，同意带他出城。

华亭城又名“花都”，得名于“百花纷繁”之意，此处热闹繁华，修士众多，又是东南主郎氏的仙府。

郎氏虽是仙家名门，却与归一门交恶，故而在此地无需担心归一门的爪牙。

加之此处民风委婉含蓄，女子出行多受约束，不论是否出阁婚嫁，出行都需轻纱覆面，正好让他们混出城。

旁边的林无霜就是这个打扮，而且还是双层加厚。

门外突然有仆人敲门，“官人，您要的东西送来了。”

旁边还叠着一支青玉簪子，入手不凡，不像寻常之物。

徐右吾眉头微皱，从中妆台上放着一绿一粉两条襦裙中，勉强挑出一根檀木簪子，绾好长发。

“为何还需女子衣物？”

“你想扮作男子是女子？”

这还用说，他果断扔了衣服，“当然是男的——”

怎么会有男人喜欢穿女装——他看了眼林无霜，只见他挑了一件绿色的襦裙走进屏风。

不过片刻，青衣曳地，纤腰一握，轻纱柔顺，自成一抹青翠的晨晖。

传闻魔族擅长魅惑人心，怎么知道女装不是他的诡计呢——

他别开目光，把那点旖旎分成几个孤零零的词汇。

男的，魔君，装弱，女装……怎么感觉更带感了……

林无霜神色浅浅，提醒道，“过来扶着我——”

徐右吾犹豫着上前，“怎么了？”

“华亭民风婉约，既然我们要一齐上路了，只能扮作夫妻了——”

徐右吾讶然，从刚刚的问题中品出了一丝隐约阴谋——

他隔着柔软的布料轻轻握住林无霜的手腕，入手纤细，腕骨清晰。

还未多想，就听旁边的人好奇道，“我看你好像——心跳的有点快。”

徐右吾的身子一僵，瞬间拉开了距离。

他忘了——魔族除了善蛊惑人心，还能感七情通六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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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华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