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一门北面乃是后山,宗门禁地,常年无人,徐右吾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了然于心。
自他八岁来到这里,十年浩瀚时光涌上心头,此时却如白日短梦一般虚幻无依。
从后山离开归一门的路径最隐秘,在出逃的路上,他已经把随身物品分别扔到河中,或许能够稍微掩盖他的行踪。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东西了——同行契。
他眼神微暗,拿起簪子狠狠地贯穿掌心,钻心的疼痛让他蜷成一团,沉默片刻便胡乱地包好手心离开了。
出行之前身上还有三张神行符,听闻华亭城有天地第一楼“琼楼夜宴”,里面有一位神秘人士,知天下事,名曰“滕六”。
符篆一闪,他瞬间消失在原地。
一路往前,地势渐低,小路尽头却是一个鬼气深深的祭台。
无妄台——
徐右吾眉头微皱,为防无妄台的封印影响符咒,他原路返回后特地选了另外一个地点。
如此几番,从黑夜到破晓,身上的热汗变成冷冷的冰渣,他最后还是回到了无妄台……
看着手中仅剩的一张神行符,他终于明白过来,有人在他身上设置了限行咒——
为何是在无妄台——
还不等他原路返回,周边便响起零碎的脚步声。
不用回眸也知道来人是谁,他离开之前早已把所有可能附着灵力的东西都丢了……
如影随形,阴魂不散。
他掀起眼皮,却只看到沈危霄一人——
“你在骗我,师兄——”
沈危霄声音还是淡淡的,眼神却有些莫名的情绪。
“师兄?”
徐右吾嘴角一勾,身上又涌起一团火热——
沈危霄眉头微皱,“你跟我回去——”
徐右吾紧紧地攥着发簪,手心如握火种,尖锐的疼痛中,许多东西瞬间明晰起来。
“你早就知道我遭人诬陷?”
为什么要和他结下同行契却冷眼旁观他的惨况——
徐右吾并未等他的回答,继续问道,“你从小性格稳重,怎么会因为贪玩闯入后山?”
一切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一场骗局——
沈危霄沉默地看着他,此时图穷匕见后,脸色仍是千年不变的沉稳。
“师兄,你被魔气影响了对不对?”
徐右吾固执地摇头,双手横在胸前。
沈危霄高高在上惯了,永远胜券在握,也永远自以为是。
此时天光乍现,他的眼前缓缓浮上一层血色。
“扶风真人应该只有我一个弟子了吧……难怪这些年你这么宝贝我。”
他突然摊牌,“你想要太阿宝剑?”
听到这个词后,沈危霄目光微动,脸色反倒和缓了一些,“师兄,跟我回去,你想要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徐右吾不为所动 ,脑子突然想起一个声音。
“无有何处,唯在刺心。”
“我想起来了——太阿宝剑……”
他若有所感地拔下发簪,手中的乌木骤然光芒一闪,虚空中的光线凝成黑影,状似长剑,虽未成型,天地色变,风云翻涌。
“师兄,住手——”
沈危霄飞身向前,却被他身后巨大的洪流推举开来。
滔天的灵力汇集于此,徐右吾**凡胎在巨流中岿然不动,然而嘴角的鲜血犹如血柱下涌。
片刻之后,被天地异象惊动的归一门弟子从四面八方赶来。
“那是什么,是魔气吗?”
“那魔族余孽想要干什么?”
“无妄台下压着的可是货真价实的魔君!”
天地的灵力如旋涡般盘旋,那道身影如一个黑洞,眼眸黑沉,闪着不详的暗红,浑身鲜血淋漓,彷如刚从尸山血海里出来。
看到无妄台浓黑的天色,吴琮眼角一跳,十年前他也曾在无妄台看到了相同的景象。
今日所见与回忆跨越时空开始重合——
未来得及多问,吴琮单手往下一摁,打断了身后之人的欲言又止,“启阵,十二道雷刑!”
片刻之后又猛地反应过来,“留他一条性命!”
沈危霄目光牢牢地钉在那人身上,“师父,师兄他——”
吴琮神色微敛,“霄儿,对待魔族不可感情用事。”
周边劝解的话语好像隔着雾,许久才落入沈危霄的耳朵,他沉默地闭上双眼,片刻后便恢复了一惯的冷清模样。
“再等等——”
“霄儿——”
“师父,让我试一下,我有办法——”
闻言吴琮有些意动,能不启动天雷阵是最好的,谁知道那具瘦弱的身板能不能禁得住一道天雷。
若是死了,他也没法交代。
却见身后的吴均出声打断,“爹,你怎知他不是为了拖延时间?”
沈危霄终于收回了目光,转向身侧的吴均,嘴角微勾,“少主,你或许还不知道扶风徐氏的地位,纵使如今入魔,也不是你想杀就杀的——”
吴均微愣,这还是沈危霄第一次如此锋芒毕露,正欲冷言相讥,吴琮的一个眼色便率先把他压在原地。
此时徐右吾早已形同血人,手中的长剑缓缓成型,身后磅礴的灵力如瀑布一般注入剑身,剑身甫一成型,光华暗沉。
天上轰鸣,闪电飞驶,魔气初成,十二道雷劫应运而生——
传闻得“太阿宝剑”者,可掌人世生死尘缘,配世间公义之人,可斩魔,却不能杀生。
扶风真人怎么会把这把神器交给一个嗜血滥杀的魔族之人,真是讽刺!
徐右吾冷笑一声,太阿在手,最先受压制的反倒是魔气汹涌的自己,他的手心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只能通过指骨虚虚地扣着剑柄。
神器的威压顺着灵魂碾压而来,血液早已流尽,他身上皮肉已如干涸的地面,涌出乳白的骨骼。
他以入魔之躯,握着太阿宝剑长长地插入无妄台,周围的空间无形地响起一阵轰鸣。
周围众人纷纷捂住耳朵,鲜血立即从口鼻中喷涌而出。
见此吴琮脸色微变,纵使知道无妄台封印无法从外界破开,纸糊般的稳重还是翻卷起来,沉声催促道,“霄儿,他想毁了无妄台封印——”
沈危霄目光微顿,飞身向前,轻唤一声,“师兄——”
徐右吾并未理会,长剑紧紧地抵着对面要靠近的身形。
沈危霄仍然兀自向前,“你忘了我们的同行契了吗?”
眼见剑尖即将深入衣襟,徐右吾后退半步,眼前人却反手抓住了漆黑的剑身。
“跟我回去,入了魔也没事,我们不去归一门了,我们回昆山——”
骗子——
如今他入了魔,便是和整个仙门为敌,昆山沈氏又怎么会有自己容身之所——
徐右吾指尖用力,长剑骤然划破皮肉,鲜血骤然染上衣襟,对面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要撕了这层面具——
“我早就毁了同行契——”
闻言,沈危霄脸色微变。
“你揣摩人心,恐怕还不知道——”
与此同时,徐右吾指尖用力,握着剑的趾骨咯吱作响,长剑骤然没入胸怀。
沈危霄目光微缩,呆呆地看着他,似乎不敢置信。
“我那么恨魔君,又怎么会亲手毁掉无妄台封印呢?”
徐右吾冷笑一声,“解了我身上的限行咒,否则——”
沈危霄指尖微动,“太阿宝剑一旦伤人,必遭反噬——”
“解开——”
沈危霄脸色微白,嘴角抿出半分血色,神器入体,损伤神魂。
他指尖微动,解了限行符。
徐右吾拽紧手中仅剩的一张神行符,血色模糊,早已看不清符篆的模样了。
“你魔气初露,根本无法驾驭太阿——”
谁知他愣神的瞬间,沈危霄握着剑身的手微动,太阿身形一颤,再次变成了一根乌木簪子。
徐右吾冷笑一声,太阿宝剑无处可寻,从心中取,又怎么会依托一支发簪呢?
他指尖微动,却被沈危霄用发簪抵住了脖子。
“纵使你再用一千次,我也能解了一千次——”
徐右吾目光微动,才反应过来,沈危霄手中的同行契有他的一缕神魂。
他既然能召唤太阿,沈危霄也可以。
“师兄,跟我回去——”
他亲手奉上的同行契,如今成了锁住自己的镣铐。
徐右吾眉目微阖,拽紧手心,淋漓的血滴汇成一串,他反手一提,浓黑的魔气化作长剑,逼退了沈危霄。
“你——”
浓郁的鲜血扑面而来,让人有一瞬间的窒息。
沈危霄看着手中的簪子,没想到对面会以血为灵,驾驭魔气。
徐右吾眼前发黑,他又不是只有太阿——
他还有魔气——
他们永远不会明白,一个魔族余孽会存着怎样的心思——
他那么厌恶魔族,屠戮徐氏一族,如今反倒成了魔族……
他那么敬畏掌门,十年感恩戴德,竟也是彻头彻尾的利用……
他那么信任师弟,倾心相付,连感情都是算计……
归根结底,可怜虫的垂死挣扎罢了。
周围地面突然摇晃起来,阵法以他为中心裂开无数道巨缝。
众人惊呼,“无妄台——封印破了!”
吴琮脸色微动,深吸一口气,“怎么会?”
无妄台乃历代封印魔君之地,这里的封印坚不可摧,任何试图从外界破除封印的人,都会在这戟折人亡。
吴琮目光微顿,目光锁住中间的血人,脸上迟来地涌起一阵惊慌,“是他身上的封印破了,赶紧杀了他!”
周围人声喧哗,徐右吾的意识早已如被野狗撕扯的烂肉,飘飘浮浮,凝聚不了一处。
一片混沌中,他的神魂挣扎着聚成一团。
不能入魔,也不能死——
他下意识地摸索着那张神行符,耳朵忽然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忽远忽近,“哦~小孩,既然你解了封印,我可以实现你三个愿望。”
他的神识仿佛落到实处,一双手把他拢在怀里,迷迷糊糊地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喃喃道,“是——”
那道声音沉默片刻,轻叹一声,“四个就四个——真拿你没办法。”
他的脑子一团浆糊,又莫名觉得陌生起来,“你——”
“是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四个愿望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