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阿让说:“人再绞尽脑汁,可能也抵不过天意。”
寸想娘敏锐地察觉这句话背后定然有丰富的内涵,但此刻的她还无法尽然知晓,只能将这句话暗暗记在心里。
两人的身形在慢慢隐入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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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晓再次清醒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距离刚昏迷过了几个日月了。
那小乞儿正攥着不知从哪讨要来的粗面馒头,大口吞咽着,望见她睁开眼,口齿不清道:“您醒了?”
“我这里还有一个馒头,特意留给您的,您快吃些吧。”她从怀里又掏出来一个馒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两眼,随后来到惊晓身边,递给她。
惊晓又闭上了眼,没有接,而是艰难地在身上摸索。
小乞儿眼尖地看见惊晓袖口里面,窸窸窣窣地往外掉着一块一块的东西,她凝目望去,悚然一惊。
那是这人的皮肤!竟然像是墙皮一样,斑斑块块地往下掉。
她悄悄往惊晓的袖口里望去,袖子遮光,她只能看见她手臂上隐隐约约有像干枯树皮一样的纹路,看起来干燥、易碎。
她复又用馒头将自己的嘴堵住,大口大口地啃咬着馒头,眼睛里不知何时已积蓄了粼粼的泪光。
真痛啊。
惊晓闭着眼,不知这小乞儿的动作,只是忍着身上传来的寸寸碎裂之痛,摸索出一个钱袋子。
正是钟离秋那个。
惊晓将这个钱袋子递给小乞儿,嘶哑道:“这里有钱,你拿一些去买点吃的罢。”
小乞儿急忙接过这个钱袋子,从钱袋子里面掏出一些碎银出来,在地上连连磕了几个头,随后便跑了出去。
惊晓直到她跑出去之后,才睁开眼,她将钱袋子揣回身上,用手撑着地面起身,身上又窸窸窣窣掉下一些苍白的碎裂皮肤。她忍着呜咽,尽量缩小动作幅度,站直身子,踉踉跄跄出了这个地方。
她该回去复命了。
至于那个小乞儿,本就是门派安插在外面的探子,他们的作用就是在必要的时候给惊鬼家的弟子帮助,她现在恢复行动能力了,也就可以直接离开了。
刚才给她的那些银两,权作报酬。
她消失在街巷深处,最后不知道从哪面墙上,触发到一个机关,面前的那堵墙便转了过去,显现出一条通道。
她扶着墙壁,挪步走进了通道里。
一片漆黑。她走过了漫长的一条漆□□路,黑得让她惶恐,但这已经是她数年来经历过无数遍的事情。她不再多想,只能咬牙坚持走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这才露出烛光。
惊晓的眼前,是一个点着烛光的洞窟,有两个弟子站在洞窟中间把守。可以看见,这个洞窟还连接着无数漆黑的通道。
惊晓走到其中一个弟子面前,说:“惊晓通过试炼,回来复命。”
她说完这句话,就发现这两个弟子看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由平淡无波转变为蕴含着一些崇拜和热切的友好目光。
她们直接忽视了她的身体状况,因为这种情况已经是稀松平常了。惊鬼家的弟子们,在外面毕竟是作为人人喊打的小偷存在的,回来复命的弟子们无不带着伤,有的是被物品的失主下了死手打,有的是被官兵攻击,能全须全尾回来,已经算得上是万幸,皮肤上有些小问题,都不足以称得上是问题。
“原来是通过试炼的师姐,在此提前恭祝师姐即将成为导者了。师姐可是要面见家主?”弟子行了一礼,恭敬地问道。
惊晓点点头。
其中一个弟子熟练地走到其中一个通道前面,身影在一刹那消失。这是去传信去了。
这样有烛光的洞窟在有无数个,由无数的通道连接,每个洞窟里面都由弟子把守。没通过试炼的都被称为弟子,惊晓在外出试炼之前,也做了十多年弟子,在这地下通道把守了十多年。
所有弟子的日常就是在这大部分时间都寂静无比的地下通道里看守,传递一个个外出试炼的弟子们或失败或成功的消息。在没有人进来的时候,弟子们就在洞窟里面自己练功,偶尔会有导者巡查各个洞窟,教习正在看守的弟子。
等哪一天,她们觉得自己能力足够了,就可以申请外出试炼。试炼成功者即成为导者,导者可以参与惊鬼家的核心事务,可以在地面上行动,并且身兼培养弟子的职责。
没有人一辈子都不申请通过试炼的,因为没有人会一辈子都不想见到地面上的光。
她们每个人心里都有同一个想法,哪怕在试炼过程中死掉也无所谓,只要能见到外界的光。
她们身为黑暗生物,身为阴沟里的老鼠一般的存在,本能是趋光。
也许有人想过,为什么非要通过试炼才能走到地面上,为什么现在不可以上去?反正地下通道又没有人拦截,只要想出去就能出去不是吗?
曾经有弟子,还未通过试炼就上去过,然而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回来了,从此当一个沉默寡言的看守弟子,等待有一天有能力接受试炼。
因为像她们这样的人,都是身体孱弱之辈,无法引导蛊虫进入身体,也就无法学习蛊术,也没有强横的体质足以学习武功,在青州,这个女子们各自打拼自己家业的地方,她们根本没有一争之力。
她们都是从小就被家主捡回来的,曾经都是穷苦得吃不上饭的孩子,没有机会读书,也没有机会学得一技之长,足以养活自己。
身体强健一点的孩子,被留在外面做探子,收集外界的消息,跑跑腿,身体孱弱的孩子,就被带到地底下,修习鬼影之术。
那个独自离开过的弟子回来之后才明白,家主指定的规则——等她们通过试炼才能到地面上生活,意为只有她们有能力在一十八州之内行动自如,才有了保全自己的力量。
——可是这个时候,她们已经只剩下,偷窃的手段了。
那个弟子上去之后才知道,自己除了偷窃别无生存的办法,既然一个人在上面也是偷窃,生命安全时刻受到威胁,那不如回到惊鬼家,大家一起偷。
反正,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她能责怪家主不教给自己谋生的手段吗?可是要不是家主,她们连活到长大都不可能,她们这样体质的女孩子,在世间,注定是被淘汰的那一批。
家主收留她们,将她们培养成为依附他人生产能力而存活的蠹虫,大概,已经是力所能及范围内能做到的全部了吧。
惊鬼家所有弟子们都对自己的命运很了解,她们对此保持缄默,不做讨论,不做反抗。
只是等待着能力足够的时候,见一见上面的光,如果自己有能力参与光,就最好不过了。
片刻之后,刚才传信去的弟子就回来了,惊晓跟在她身后,穿过无数个通道,最后在一个洞窟之内,面见家主。
家主名为惊鬼,这惊鬼家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
此刻,惊鬼站在洞窟中央,双手背在身后,打量着半跪在她面前行礼的惊晓。
“你这状况,不是很好啊。我记得你是很优秀的弟子,外出试炼应该不会这么狼狈才是,你是遇上谁了吗?”
惊晓垂头答道:“是,碰上了不好惹的人,对方似乎同样来自苗疆,我身上有她们下的蛊。”
“过来,我看看。”
惊晓乖顺起身,站到惊鬼面前。
“抬起头,我看看你脸色。”
惊晓抬头,也就得以看见惊鬼的相貌。
她心里暗暗吃惊,家主的脸色,怎么看起来比自己还要苍白?只不过与她不同的是,她嘴唇发乌,而家主的唇色则是淡到几近于无,整个脸庞都是苍白的面貌,只有眼珠黢黑,眉毛也是浅淡的弯弯柳叶眉。
家主的脸庞看起来根本不像青州女子,一点都不英朗,反而柔和弱气。
但是惊晓转念一想,自己惊鬼家的弟子们,似乎也都不大像上面那些个青州女子,她们本就是在上面难以存活的孱弱体质,因而大都是一副消瘦无害的外表,看起来就没有青州女子那样有强大的攻击性。
惊鬼不知道惊晓心中的弯弯绕绕,她只是专注地端详着惊晓的脸庞,还扯开她的袖子看了看她的四肢,看清楚惊晓身体上出现的现象之后,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她放下惊晓的袖子,平淡道:“又有天赋极高的蛊女出世了。”
惊晓歪了歪头,她见惊鬼声音冷淡,但是眼睛里分明显露出一丝洪水滔天般的端倪,显示着她的心绪并不像话语那般平静,于是耳朵竖起来准备听惊鬼接下来的话。
然而惊鬼接下来却没有再说什么,而只是对她说:“你等着,我去帮你讨要解毒之法就是。”
讨要?惊晓咂摸出这个词语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惊鬼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以后你会知晓的。”
惊晓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识地将心里的疑问说出来,她猛然垂下头,半跪在地,身体上又传来巨大的痛楚,就仿佛有极具韧性的蛛丝网缠住了她整个身体,在她动弹时将她的身体勒得支离破碎。惊晓忍着痛楚,声音恭敬无比:“是弟子妄言了。”
惊鬼垂眸睨着她,身上没有多少气力,没气力多说也没气力多动作,只有满满当当的无力感。
真奇怪,无力感明明应该是空虚的,怎会是满满当当的呢?
惊鬼转过身,在即将走出这个洞窟的时刻,留下一句:“你起来,走吧。”
惊晓这才站起身,凝望着惊鬼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黑暗的通道里。
她突然意识到,即使是家主,也跟她们一样,终生不见天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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