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被他拿到刀?谁拿过去的?”呼延快步跑着往张清驰的病房里赶。
“孙姨。”八哥说,他紧跟着呼延的脚步,“老张说要吃苹果,孙姨拿了两个,给了老张一个,自己在旁边拿水果刀给另一个削皮,老张忽然发病,把刀抢过去了。跟以前一样,谁都不让靠近,院长让喊你过去。”
又是孙姨。
上次张清弛发病也是她在旁边,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话刺激到了老张,从那往后宋殊已经明令禁止不准她去老张的病房,挡不住她隔三差五还是偷偷往那跑。
封筝跟在后面又安抚了句,“听这样子是没伤着人,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都有应急措施。先别急,看看情况再说。”
谁都知道急也没用,但没见到现场情况谁心里也都还是悬着,包括八哥,他出来喊人这半分钟,都不敢打包票病房里乱成什么样子了。
精神疾病发病这种事情是任何人都无法控制和预知的,医生不行,警察不行,病人本人也不行。
张清驰的病房在C栋的三楼,这栋楼一共四个房间,空着一个,其他三个住着的都是张清驰这样患有精神类疾病的患者。
经常一个发病,其他两个就跟着一道发作。安抚好一个,得挨个去安抚剩下两个。
果不其然,刚走到楼下的时候,呼延就听到从楼梯里传出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二楼的几个病人站在护栏门口看热闹,被八哥扒开了,“快快快回去,这有什么好看的。”
三个人侧身挤进去又立马把护栏上了锁,到张清驰房间的时候,吴措正站在门口,不算里也不算外的地方,手里拿着个记录的本子,眉头紧锁看着里面。
吴措是在和八哥一起在隔壁查房的时候听到张清驰这里的动静的,当时他在给302的病人做康复测试,就听到隔壁一道尖叫声,八哥闷喊一声“完了”,放下手里东西冲了出去。
他跟着赶过去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个画面,张清驰拿着水果刀指向孙凤娇,孙凤娇捂着嘴不敢往后退也不敢往前走。
吴措下意识就要上前迈步,被八哥拦了回来,他说,你先别动在这看着,我去叫呼延。
吴措当下以为自己听错了,去叫呼延,不是去叫院长。
虽然宋殊在一分钟内也赶了过来,但他仍旧无法忽略八哥的那句话。
去叫呼延。
“老张!你又不听话!”呼延自带风势地就这么直剌剌冲了进来。
所有人都站在离张清驰两米开外的地方等待他的下一步动作,只有呼延仿佛视若无物,完全不知道事态紧急一样。
张清驰带着红血丝的眼球快速颤了一下,愣愣看向呼延,下一刻果真露出一副做错事的模样,拿着刀的胳膊往后缩了缩。
“是、是她要害我……她要拿刀杀我。”
说着这句话,张清驰刀尖指向孙凤娇,手激动地哆嗦起来。
“没有。”呼延站在离张清驰两臂的距离,表情轻松,“她是削苹果呢,你看旁边地上,这里,是不是,削了一半了?还有苹果皮是不是?”
张清驰的眼神顺着呼延指的方向看过去,眼里带着疑惑,似乎在认真辨认这话的可信度。
呼延又慢慢往前挪了半步,“人家好心给你削苹果,你还为难人家,以后谁还敢和你玩。”
张清驰抬起头来,看着呼延,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瞬间泛红起来,“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呼延提了提唇角,“我不信你信谁啊。”
从吴措的角度看过去,他只能看到呼延的半张侧脸,但他在很久以后的时间里都会记得这个画面。
下午三四点钟的太阳落在呼延的脸上,刀锋反射着太阳光落进她的眼里,她眉心轻微拧起,轻咽了口唾液,身体却向前一寸一寸倾着。
吴措很少能在一个人的脸上同时看到温柔和锋利这两种神态,他又想起从前反复从老友口中听到的关于她的那句话:
呼延温柔得像棵野草。
还真他妈的贴切。
“孙姨也知道是不是?”呼延偏偏头,冲着靠墙站着的孙凤娇使了个眼色。
孙凤娇立马应声,“对对,我就是给你削苹果,你不是喜欢吃不带皮的苹果么——”
孙凤娇边说着,脚步往前迈了一小步,只这一小步,张清驰原本平缓下来的情绪立刻激动起来。
“她要害我!她要害死我!”
水果刀锋利的刀尖直冲着呼延的脸颊就过去了,整个屋子的人全部倒吸了口气。
一直镇定的宋殊下意识往前挪了一脚,孙凤娇“啊”了一声后反应过来捂住了自己的嘴。
吴措站在门口的地方,他的心随着视线中的危机倏地提起来,没等反应过来,脚步已经先一步迈过去了,但没等走过去,被八哥拦了回来。
事情只发生在零点一秒的时间里,所有人只来得及作出自己下意识的反应,其实站在每个人的位置上,谁也都帮不上什么忙。
刀子快要划到呼延脸上的时候,张清驰像是接到什么信号似的,身体忽然抖了一下,动作停下来愣住在原地,看向呼延,做错了事似的肩膀慢慢缩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方才的刀尖堪堪从呼延脸颊掠过去,呼延却从容地像是她主动迎向了刀锋。
她的眼皮眨得缓慢,口中安抚着张清驰:“没事的,没事,老张,你没碰到我。”
张清驰眼神呆滞地摇着头。
呼延声音轻而缓:“不用害怕,他刚才告诉我,他是和你开玩笑的,没人要害你。是不是?刀给我,我不会伤害你的,对吧?你问问他?”
张清驰的眼神朝空中看了一下,几秒钟后,他点了下头,紧绷的肩膀缓慢松懈下来。
“现在把刀给我好不好?”呼延说,“你现在安全了。”
张清驰望着呼延,举着刀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呼延看着他双眼的神色,右手开始缓慢靠近水果刀,在快要接近的时候,快速夺过放到了自己身后。
她偏了偏头,八哥和封筝走过来将镇定剂注射到了张清驰身上,张清驰没有挣扎,药效很快作用,他躺在自己的床上缓慢闭上了眼睛。
这种事情在小院已经司空见惯了,处理好张清驰,八哥和封筝熟练去到另两个病房查看安抚。
孙凤娇准备趁着两人走的时候一道溜走,被宋殊喊住了,“孙凤娇,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孙凤娇脸上讪讪,又回头看了眼张清驰,最后只得不情不愿跟着宋殊走了。
吴措在一侧帮忙做善后工作,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呼延吸引过去。
为什么有宋殊这样的专业人士在前,张清驰却看起来只听呼延的。
吴措听八哥说起过张清驰的病。发病最初的起因是被同僚陷害篡改了实验数据又紧接着被举报,被停职以后教授职称也丢了,后来就开始陆续出现幻听和幻觉,脑海里有声音告诉他,有人想要害他。
被送进精神病院就是因为张清驰听从了脑海里声音的指挥,拿起烟灰缸扔到了“要害死他的”他老婆身上。
精神分裂并不是单一种类的疾病,病症表现上也有区别,有些病人外表上看完全和正常人没有区别,甚至发病时也不明显。
张清驰这种幻听幻觉属于常见的精神分裂病征,在精神病院清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再看看旁边封闭压抑的环境,张清驰这种前半生荣光在身的人是受不了的,他和离婚后最后来探望的前妻请求带他出去,不然他就要死在这里了。
前妻和宋殊是手帕交,离婚后本来没有法律上的义务再管张清驰的事,但夫妻多年的情分还是让她软了心,卖人情把张清驰送到了宋殊这里。
“你们当医生的,都这么拼命吗?”
呼延刚从房间退出来,关上门,就听到身后吴措的声音,她转过头来,吴措正靠墙随意地站着,抱着胳膊看着她。
“害怕了?”呼延说,“现在走还来得及。”
她说着往楼下走,吴措跟着她,“我胆子有这么小么。不过——”
吴措说着快走两步超过了她,帮她打开护栏门,做了个请的姿势,“‘他’是谁?”
吴措注意到,呼延的双手握成拳头的形状,小幅度、但频率很快地放在腿侧抖动着。
这是一种偏向兴奋的情绪,在方才和张清驰交流时,呼延看起来十分专业熟练、游刃有余,但事情结束放松下来后,她的身体却反倒兴奋起来。
是因为在紧急和危险后肾上腺素急速上升的结果吗?
上次在刘敏秀店里,她面对王贲挑衅时也做出了类似的动作。
吴措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谁?”呼延说。
吴措视线抬起,看向呼延,“你和老张说的,那个‘你问问他?’,是问谁?”
呼延转头看看他,眼皮耷拉着,“秘密。”
吴措刚要开口,经过二楼的时候,向晚星忽然跑了过来。
她这次没遮眼罩,露出一对漂亮的小内双,仍然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跑起来的时候像只活泼的白色蝴蝶。
“真真姐姐。”向晚星喊她,两条胳膊忽闪着,跟两只翅膀似的。
“怎么了?星星。”呼延转脸微笑,脸色变化之快,惹得吴措嘴角抽动两下。
向晚星跑了两步就带着点喘,停在她面前的时候脸上挂着一层绯色,向晚星给她递过去一张画,歪头问她:“老张是不是又生病了?”
呼延接过画,展开看了下,是星星刚画完的那副向日葵的画。
“现在已经在睡觉了,没事了。”呼延安慰她说。
“你可以把这幅画帮我转交给老张吗?”向晚星说。
张清驰情况稳定的时候,每天是会和他们一起吃饭的,但现在的情况,至少要单独隔离个两三天。
“等一会儿老张醒了,我亲手交给他。”呼延说,“他肯定很喜欢星星的画。”
向晚星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其实这幅画我画得不好,颜色都没调好,线条也是歪的。”
“怎么会呢,我觉得很好看。”呼延说,又转头看吴措,“是吧?”
吴措向着画瞟了一眼,抱臂评价:“色彩很大胆,线条很张狂,有梵高遗风。”
呼延一脸不知道说什么好的表情回头看吴措,这到底是夸人的呢还是骂人的呢,吴措这种没什么好话的嘴,说什么都带点阴阳怪气的味儿。
但向晚星完全一副受到鼓舞的样子,“那我回头也给真真姐姐画一副。还有吴、”她只听封筝提了半句,还不知道吴措的全名。
“吴措。”吴措说。
“吴措哥哥,你要吗?”向晚星试探着问。
吴措回答得自然,“当然,收藏起来,以后等你出名了我就发达了。”
向晚星被哄得很开心,“我还没这么厉害呢。真真姐姐你们先忙吧,我去画画了。”
向晚星离开后,呼延瞅着吴措,下巴一抬,“你还挺会哄小孩的,以前没少哄过女孩子吧。”
“哄过你,算吗?”
呼延嗤了声。
“我是真的觉得她画得很有灵气,”吴措敛敛眉,上下扫视呼延,“原来你不是真心这么觉得的吗?”
呼延顿时被噎住了,嘴巴张了半秒,“少给我挖坑。”说完脚下加速往外走。
吴措笑得不行,跟上去,“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
“什么问题。”呼延装傻。
“‘他’是谁。”吴措给她递话。
“老天爷。”呼延说。
她听到吴措轻笑了一声,回过头来,“你不信?”
“我信。”吴措抬抬眉,“你们这中西医结合医院,兼顾通灵神道,是个修道问仙的好去处。”
呼延白了他一眼,“呵。”
“我不是说我信了么。”吴措笑笑,“不然怎么解释他只听你的呢。”
呼延回了回头。
张清驰来之后,只发过三次病,每次发病后,就只认呼延,只让呼延靠近。
要是问呼延,她自己也说不准两个年龄差了将近三十年的人是怎么成为忘年交的。
对于脑海中的声音,每个病人都有自己的说法,她以前见过幻听动画人物和自己说话的,会和动画人物叫老婆,但没做过什么偏激的事情,这种情况药都不用吃。
她和老张的交流里,统一把这声音叫作“他”,在老张的世界里,“他”是绝对的正义者,她因为能听到“他”的声音,也被老张划到了自己的战线里。
当然,也不是没别人尝试过这个法子,企图和老张聊一聊“他”,但老张说他们在放屁,把人统统赶走。
对于精神分裂病人来说,这种幻听通常起始于自我保护或自我精神的捍卫,很少能和另外一个人建立这种信任,谁也没法解释得清,怎么呼延的鬼话老张就买单了。
呼延有时候看着老张对着空气说话,她想,也许她真的听到了。
“爱信不信。”头发一甩大步扬长离开。
呼延走到宋殊办公室外的时候,就听到了里面孙凤娇抽搭着诉苦的声音,她大概能猜到里面在说什么,无非又是说起了孙姨那个早死的老公和一屁股的债。
说到这呼延又想起孙姨第一天来应聘的时候,刘姐刚好也在,宋殊得知两人的情况后还自嘲说叫什么桃花小院,干脆叫“寡妇院”得了。
呼延叹了口气抱着胳膊转身,被近乎紧贴在她身后的高大身影吓了一跳。
她掀起眼皮一脸不悦地看着三番五次吓到她的人,“你跟着我干嘛?”
“你猜猜。”吴措瞧着她,慢悠悠说,“呼延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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