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拼命地、争先恐后地摔在窗户上,发出剧烈的碰撞声。
深夜的医院走廊空荡,吴措跟着宋殊走到楼道口停下,脚步声仍然在走廊尽头回荡,混合着窗外的雨声。
“你明天就走吧。”
这是宋殊的第一句话。
“没事,”吴措没听出她的意思,“病床旁边有沙发,我随便躺一下就行。医生说呼延是皮外伤和轻微脑震荡,住两天观察一下,后天我带她一起回去。”
宋殊手揣进口袋里,看了眼吴措,“我是说,你离开小院吧。回北城,或者其他地方都行。”
楼道声控灯毫无由来地亮了一下,吴措抬眼,“我知道呼延生病了,我不会报道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宋殊说,“这个事瞒不住,我知道。小院待久了的都知道呼延的病,大家照顾她,顺着她来,我心里感激。”
宋殊长长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你在小院待这么久应该了解一些,精神分裂症是很难治愈的,所以我才带她从北城来了这里,想着治不好我们也慢慢治,她能平平安安的,怎么都行。”
“呼延看起来,还不错。我是说,在今天之前。”吴措补充,“除了,陆离。”
“不错吗?”宋殊气声微弱地苦笑了下,“你注意过她每天手上绑着的那个丝带吗?”
“白色那个?”
“嗯。”宋殊点头,“底下盖着的是疤。”
手腕上的疤。
吴措的心脏猛缩了一下。
“刚开始知道陆离去世那会儿伤的,伤口不深。大概是疼,真真从小怕疼,擦破点皮都得叫唤半天。她划不下去,划了十几下,最后疼昏过去了,才保了一命。”
吴措难以想象宋殊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向一个外人讲述呼延的病情的。
明媚灿烂的呼延,一刀一刀割向自己手腕的病情。
“从那以后真真就忽然不提了,她再也没提陆离的事。手上的疤结了痂,她拿丝带盖了起来。我以为她真的翻篇了。”
在说到这句话之前,宋殊的表情一直很平静,但在这句话的末尾,她的眼圈突然就红了,嘴巴张开些,似乎有些呼吸不畅。
“再往后没多久,真真开始频繁受伤,磕到碰到,大伤小伤都有。有一回我看到她在自己房间里点烟,以为她迟来的叛逆期到了,没想到她就这么一直捏着那支烟,看着它从烟屁股开始烧起来,就这么看着它烧,一直到火星子不紧不慢地烧到她的手指头,这才轻轻撒开手。”
“从始至终,表情一直是笑着的。”
自虐和自毁倾向。
吴措了解过相关案例,某些精神疾病的症状,是通过自毁来达成心理的某种平衡。
所以,呼延的平衡是什么?
“我才知道,我们家真真不是翻篇了,她是没过去,过不去了。”
宋殊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淌下来,这些话她和封筝讲过,也和兰姨讲过,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平静地把这些话说出来了。
但,做不到。
心里疼。
“刚开始也去精神科治了,吃了药,打了针,但病却越来越严重。我找了精神科医生聊,他们告诉我,真真是在从内心深处抗拒康复。”
“她是医生,懂康复机理,她是在用生病惩罚自己,她觉得自己应该为陆离的死负责任,她像迷恋受伤一样迷恋这种能看到陆离的幻觉——当然,对她来说,这不是幻觉,只要她不康复,那陆离就还活着。”
“所以我带她走了。辞了北城的工作来这里开了小院,我用中药自己给她配药,由着她生病,由着陆离在她心里活着。”
吴措忽然开口:“但她还是不断受伤是么?”
宋殊的话让他想起了呼延给她的那瓶舒痕的药膏,呼延说宋殊每个月都会给她配新的,说明她经常受伤。
那次去千峰山“见”陆离,她也是受伤了。
呼延的症状不止是会幻想见到陆离这么简单,她还是会受伤,不停受伤。
她还是在自毁。
宋殊:“我给她的手机里装了定位软件,确保她去什么地方我都能知道。小院的人、村子里的人也都帮我看着。靠着这些,倒也没出过什么大事。甚至这半年,陆离‘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我以为真真症状减轻了,没想到……”
没想到会出现今晚的情况。
按照呼延眼中的世界,陆离已经进展到了准备自杀的阶段,也就是说,呼延的自毁进程也推动到了这里。
今晚的车祸,是她带着无意识自杀的倾向发生的。
“吴措。”宋殊忽然又叫到了他的名字,吴措看过去,“你走吧。”
“……为什么。”楼道的光暗了很久,吴措的声音被昧光带去了许多力气,“你觉得是我影响了呼延。”
“不是。”宋殊说。
宋殊注视着他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吴措的错觉,他这一刻第一次发现宋殊和呼延的眼睛有些像。
宋殊的眼睛窄且长,呼延的眼睛又圆又大,可这一刻,两对眼睛在他眼前重合。
透着一股,似乎是怜悯的情绪。
“我没想到你会喜欢上真真。”这双眼睛的主人说,“这不是你应该背负的命运。”
“所以走吧,就当替呼延积德,她如果知道自己这样,也不会想再拉一个人下水的。”
-
呼延一直到了晌午才醒过来,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找陆离,却没想到第一眼看到的是星星和米玉。
“……这个!真真姐姐喜欢吃草莓味的——真真姐姐你醒啦!”
两人正聊着天,看到呼延醒来,快步走到床前,星星把带的草莓冰淇淋递过去,“看我够意思吧?你这会儿是不是特别想来一口冰淇淋?”
呼延撑着胳膊坐起来,“被你猜中了,馋死我了。睡了一晚上嘴巴都干了,真怀疑这儿的病房是不是装烘干器了。”
呼延拿过冰淇淋咬了一口,冰凉的滋味让她牙跟着酸了一下,但冰爽的刺激感盖住了一切,她又吃了一大口。
“我就知道。”星星冲旁边的米玉一挑眉,“我住院的时候每次醒过来第一个想法就是想吃冰淇淋,就是我妈太小心了,十次能答应我一次就不错了,说什么不要吃冷的、不要吃刺激的……真是的,吃个冰淇淋还能让癌细胞扩散吗?”
“呸呸呸!”呼延连忙停嘴打住星星,“这话可不能乱说,快点和我一起呸呸呸。”
“……呸呸呸。”星星不情不愿的,“你被老张传染了!好迷信。哦对了,老张让我帮你带句话,说……说什么来着?”
“以劫化难,冥冥自有天意,一期一会,再期再会。”米玉把话接过来。
呼延思索了一下,没想明白老张这个谜语人又要表达什么,干脆问出来,“啥意思。”
星星抢话道:“就是让你安心过日子,你爱的人就在你身边呢。”
“?是这个意思吗?”呼延觉得星星瞎扯,又看向米玉。
米玉却也点了头,“张老师就是这么说的。”
“我爱的人……”呼延又思索了一下,好像说得也有道理,陆离不就是在她身边的么。
“替我说声谢谢。”呼延说完又转而一想,“也不用,我明天就出院了,自己和他聊。星星你是不是明天复查?”
“对!”星星这回去复查的心情完全不同以往,“这次复查完,以后就隔半年定期去一次就好了。啊我终于解脱了!”
米玉在旁边看着她,嘴角抬了抬。
“那你是不是也得预备一下回学校上课了?”呼延又问。
“对啊,我妈下周一带我回学校报道。昨天发了一堆卷子给我,有这——么厚!天呐我以前怎么会期待上学?”星星仰天长叹道。
“米玉是不是也准备开学了?”
米玉的视线从星星身上收回,点点头,“元宵节后。”
“回学校?”
米玉迟疑了一下,“先不。”
也是,没这么快就能克服的,呼延想。
虽然米玉在小院的这一个月,比刚来的时候开朗了不知道多少,但也只是对小院的人而已,出门一起买个菜,还是躲在后面说不出话。
但社恐这事嘛,条件允许的话,不克服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毕竟人就算不社恐,这辈子能交到一两个真心朋友的概率,也并不会高到哪里去。
呼延自己浑身是伤的躺在病床上,还要把所有人的病关心一遍。
“哦对了,还有夜宵!”星星忽然想起来,“在来之前我和米玉去宠物医院看夜宵了,医生说夜宵恢复速度惊人,一晚上那个什么淀粉酶的指标就降到正常指标了。”
呼延惊喜道:“还真是傻猫有傻福。”
她靠着靠枕挪了挪姿势,又开玩笑:“我刚受了伤它就好了,这家伙是拿我替它渡劫呢!”
星星念念道:“人替猫渡劫,人好。猫保佑人虚惊一场,猫也好。”
“合着我还是夜宵保佑的啊。”呼延笑着说。
“那——么大一根柱子撞上去,”星星比了个夸张的手势,“副驾驶座位都瘪了,你就受了点皮外伤,肯定是猫猫大神保佑!”
呼延说星星才是小院第一猫奴,星星表示乐意接受这个称号。
几人又聊了一会儿,怕呼延脑震荡后遗症头晕,星星两人离开了病房。
出了医院,米玉用手机软件打车,刚好是打车高峰期,前面排了12个人,两人在医院门口等着。
跑滴滴的私家车一辆一辆过去,星星盯着车的牌子看。
“奥迪A8也跑滴滴啊,以后我也买一辆好车去跑滴滴,这样奥迪A8就能让别人发出保时捷911的感慨。”
米玉说:“我可以借给你跑。”
“太好了,也是被我傍上富婆了!”星星粲烂一笑,“不过我还没驾照呢,刚学会就开A8是不是风险太高了。”
“我说的是911。”米玉淡淡说。
星星缓缓转过来脸,嘴巴一点一点张大,忽然握住米玉的手:“我愿意嫁给米玉,哪怕是正室!”
米玉笑出来,“好啊。”
排队人数还剩3个的时候,排队进度开始卡顿,半天没有刷新。
米玉百无聊赖地进入软件、退出软件,她的大脑在无聊的操作中再次放空,忽然开口:“呼延姐会康复吗?”
星星正把玩着从地上捡起的树叶,抬了抬头,“老张不是说了么,只要陆离哥哥在,真真姐姐就不会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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