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过去,屋内仍旧安静如鸡,屋内二人互相盯瞪着对方。
男子被缚住坐在地上,不耐烦道:“你要盯我到几时?就这么盯着,你不累吗?”
祁之逸嘴唇微张,又合上,不答,那双杏眸倒是紧盯着人不放。
尊主让盯着,不能懈怠……
男子又问:“那你告诉我,你同我师弟是什么关系?”
这回祁之逸没再装哑巴,张嘴却道:“他并非你师弟。”说罢便又闭了嘴,不再吭声。
答非所问,当真是恼了男子一时,噤了声,老老实实缚住发呆。
二人才安静不过片刻,祁水穷便回来了,手里糖葫芦不停往嘴里送,反手递了个包子给祁之逸,“呐,先垫垫肚子。”
肉包子的香气在房内弥散开来,馋得人口水直流,更别说大早上被拽出房还饿着的男子,干巴巴看二人吃完了包子,就是没自己的份。
被师弟遗忘的第一顿早饭。
心痛。
想吃!
祁水穷吃得满脸餍足,抿了口茶扭头看地上的人,张嘴欲言,却是对方先道一句“师弟”。
他倏然怔住,凝神看了那人许久,沉声憋出一句,“你认错人了,我并非你师弟。”这话听得耳熟,正与方才祁之逸说的一般无二。
男子欲往前,却是被压制动弹不得,只能动动嘴皮子功夫,“师弟别开玩笑了,我怎会认错?你再看看,是我,师兄。”
他说罢仰起脸,当真一副随他看的模样。
祁水穷稳坐原位,一点儿不动弹,也不去看那张脸,张口便问道:“你说你是我师兄,那我且问你,我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你又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你我又师承何门你我又为何走散你又为何寻我?”
他放了手中茶盏,终于抬眼对上那人的目光,“你莫名其妙冲出来就说我是你师弟,如若说不清道不明,岂不是人贩子想胡言乱语几句把我拐走?”
男子一时无言,竟不知作何反应,良久后才道:“我怎么可能是人贩子?要我是人贩子也定然不会想去拐你这么大个人,要拐也拐不着啊。”
“非也,你若是真想拐我这般大的人,法子可多了去了,说不定分我心神一棍子下去我就能晕。再者,”
祁水穷停顿片刻,又道:“你应当有同伙吧?比如门外那人。”
空气蓦地静下,门内的人想不到,门外的人更是想不到。
“咚咚”两声,房门被人敲响,门外那人没等里头答话便道:“在下寻人,不妨让在下进去说上几句?”
祁之逸领了命去开门,是早些楼梯道处误会的小仙君。
祁水穷背朝门,头也不回,扬声道:“请进。”
房门再次合上,身后多了个人站着。祁水穷道:“现在人齐了,不妨二位先答了我方才的问题?”
地上的男子还呆着没反应,那便是身后的小仙君说话,照着序一个个回答:“这第一问,答佟乐,自幼住在凌云宗内;这第二问,在下纪云起,凌云宗内大长老门下弟子,与师兄陆渊北师出同门。而这第三问……”
他话语停下片刻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却道了句:“这第三问不好答,但想来阁下多少听过些民间故事,应当也能猜着。”
祁水穷早在纪云起提到名字时便怔了神,这会儿听完,话里也没好脾气,“这是把我当成了那负心人,二位可真是好眼力啊。”
话说的难听,却还是收了陆渊北身上的束缚。
地上的人立马从地上爬起来,径自朝祁水穷身侧的位置走。祁之逸抽了剑,却是还没拔出就被祁水穷挥挥手压了回去。
他道:“二位想是认错人了,我并非那负心人,也做不来这事,”他说着起身,“日后烦请你二人看清楚了,别再认错人,扰了各自清静。”
他说完便要朝外走,身后的人却又忽然叫住他。
纪云起道:“此事是我二人莽撞了,还请公子不要介意。”说罢又转了话头,道:“我二人是上界指派来捉一只乱鬼的,不知你二位可是冥界派来的?”
闻言祁水穷怔住,旋即转身,直直对上纪云起的视线,“是啊,我们两个是冥界派来的小差。你二位看着就是身居高位的仙人,我等便不脏了你们的眼。毕竟‘负心人’可不能站在债主面前,容易被灭。”
他说罢,抬手抱拳,“告辞。”言罢转身离去。祁之逸瞥了眼那二人,不言一词跟上。
陆渊北在后面见势头不对,喊了声“乐乐”就要起身去追,便又被拉回坐下,转头瞪着纪云起,“你干嘛啊!好不容易找着人,你快松开,我去把他追回来。”
纪云起的手没收回,沉着声,“他不是,你认错了。”
闻言陆渊北怒了,用力想甩掉拉着自己的手,没甩掉,“他就是乐乐,我怎么可能认错!”房间里的声音一阵大过一阵,谁也不肯服软。
纪云起忽怒吼一声陆渊北的名字,吼完又后悔,轻了声音,“师兄,他死了。”
话如惊雷炸响耳侧,炸声过后又是短暂的沉默,纪云起又道:“他死了,是我亲手杀的。我捅了他一刀,天雷来了,他受了重伤,没撑过,就剩了一丝残魂。”
***
那鬼灭的村子叫六耳村,是这一块儿出了名的猎妖村。明明是一些普通人,偏偏能猎到山里的妖族,自然而然就出了名。
祁水穷二人离了酒楼,悠悠哉往村子走。
这村内灰败一片,森寒透骨,死去的村民浑身染血错落躺在地上,房屋有被烧过的痕迹,却明显没有烧得过火,外层烧得焦黑,碾过,里边木头却还是原来的模样。
祁之逸道:“鬼火灼木,但控了力道,不至于让这村子成灰。”
祁水穷在一旁点头赞同,颇有兴趣地拂过外层的木灰,“杀人不烧村,用了鬼火却又要控制力道,不毁尸不灭迹,这是等着我们来找他呢。”
祁之逸稍显犹豫,斟酌开口:“小心为上,恐是陷阱。”
冥界那群老鬼,整日净想着挑刺儿,就指望着找出祁水穷的错,好趁机赶鬼下位。为这事儿也干过不少蠢事儿。什么送美人送美食送美酒,又什么找恶鬼闹事上报,再什么无痛呻吟,指着鼻子骂鬼无德无能。
人间话本子里能找来的招数都使尽了,难保不会等不及直接动手。
祁水穷却道:“别紧张,这鬼和他们无关。”
他折了根枯枝,走到一具男/尸旁,树枝挑开上面的落叶,又戳了戳染血的尸体。
“这些尸/体没有被烧的焦黑,最多也就是些微灼伤,致命的伤也基本是一刀封喉,”他说到这儿,停顿片刻,小声嘀咕一句,“心真善,”继而又道,“那几只老鬼,手底下的可没那么好心。”
又抬手,两指向内勾,一团鬼火便似从尸/体里抽出,停在半空,他道:“再,你看这鬼火。”
他扔了树枝,盯着鬼火里的一点红色,眼眸晦暗,“寻常鬼火皆以幽绿色出现,而这鬼火里,有一点红。”
红,且似有一点金色微闪。
祁水穷接着道:“这火可不是寻常明火,而是凤凰一族才能放出的神火,”他扭头看向祁之逸,“就那些老匹夫,手里要有凤凰鸟,或是生前为凤凰的,还不早飞上天去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而且他们也不可能有,手底下一个个废物,能有这种奇鬼才有怪了。”
祁之逸却倏然问道:“这鬼生前会是凤凰一族的吗?”
祁水穷摇头否认,“不,如果生前是凤凰一族,那这鬼火内的神火便不会这么淡。再说,就算他生前当真是什么凤凰鸟,死了照样是我冥界的鬼,也得来我冥界排队轮回。怕只怕……”
“怕只怕这鬼生前不是凤凰鬼火却能沾上神火。”祁之逸接过话答。
祁水穷道:“嗯。若生前真是凤凰,现下惹事动手罚了便是。”
这世间万物,要么生要么死,若是死,成了鬼便脱离了原来的族群,犯错自由冥界看管责罚,外人插不得手。
可那鬼生前不是凤凰,鬼火里却能染上神火,要么是其与凤凰有牵扯,要么是有哪儿来的凤凰借着鬼害人。前者倒是无惧,可若是后者,那便不止是杀人这么简单的了。
杀人自己不沾血,反倒借着冥界的鬼动手,偏偏闹的事大。若那人真有别的目的,恐怕就是要这三界大乱……
可若当真要陷害,应当不至于蠢到残留的凤凰火也不收回去吧。
思虑片刻,祁水穷道:“就是要这三界大乱也是个蠢的,走吧,大不了找着那傻鸟揍他一顿就老实了。”
祁之逸:“……”
祁水穷瞥他一眼,“怎么了?”话虽是问,却没等对方答话,自顾自继续说道:“要真是有凤凰借鬼杀人,可不就是个蠢的嘛,杀了人也不知道抹去自己的踪迹,就这蠢法,我不揍他一顿他早晚也得挨一顿。”
之逸无语,之逸假笑,之逸应声,“嗯,你开心就好。”
他二人很快又揭过这个话题,顺着村中残留的一点鬼气找到一处山洞。
这山洞离村不远,过了一片树林便能找着。只是情况有些出乎意料。
这山洞外竟是种着一小片菜地!
“恶鬼应当不会去种地吧。”祁水穷严重怀疑自己寻鬼的能力,可话说回来又觉着不可能。
他好歹也是冥界的尊主,总不至于找只鬼也能找错吧?
愣神之际,山洞内忽而窜出一团黑雾,煤球似的,直往祁水穷的方向冲。他察觉了,却没动弹,就看着那煤球冲着自己来。
“铛!”一声,那煤球与剑面碰撞,被震飞数米远,又“砰!”一声,重重砸在山石上,一团煤球就嵌在中间。煤球动动身体,滚轮到地上,又化作一个素衣披身的俊俏男子。
他目光凶狠,死死盯着祁之逸身后的人,“那些人猎杀妖族你们不管,怎么我杀了他们你们就又要管了?你们这些所谓仙人,还真是只会看人脸色行事啊。”
他说的凶狠,话里带着嘲讽,只是他嘲讽的那人压根没答他这对错人的泄愤,仔细打量一番这鬼,忽而又回他的话,“仙人看人脸色行事,关我一只鬼什么事?”
那煤球倏然呆住,狐疑地看他,“你是鬼?”
他瞧这人,哦不,是这鬼,怎么也不像是只鬼啊,看上去就是一身仙气,鬼气甚的,他是当真没有发现丝毫,反倒若有似无一点仙气。
煤球紧了脸色,嫌恶般开口,“你说你是鬼你就是鬼?鬼气分毫未沾,倒是沾着仙气。你们这些仙人,如今也得靠着这些不入流的伎俩捉鬼了吗?”
祁水穷猝然皱眉,这傻鬼怎的竟往他伤口上撒盐呢?是他不想带鬼气吗?是吗是吗?不是!他一个魂都不全的半灭鬼,哪来这么多鬼气自证身份?
他心底嘀咕,面上却不显其他。
“他们用不用我不知道,倒是你这次惹的祸,是当真够上界指人下来捉你了,”祁水穷双手抱胸,眼睛直直盯着煤球,问他,“若我当真是鬼呢?你觉得冥界有那只鬼敢戴我这面具?”
他是真累了,为了方便对方认出自己,来时还特地将面具擦的锃亮反光,怎得还是认不出呢?
他心中再多吐槽,那煤球却变了脸色。
银狐面,青素长衫,为鬼却形貌似仙人,身侧一名黑衣的带刀随从,时刻板着一张脸。还真是照着尊主的排场来的!
“扑通”一声,煤球利落的双膝跪下,双手交叠,额头抵手触地:“尊主!”
……
空气静的可怕,祁水穷没想到煤球会这么跪,双膝跪,还是磕头的,还跪的这么利索,磕的这么利落。
煤球却不甚在意这些,凡事先磕为敬,他认出了这人是自家尊主,那便不会再放肆,至于这下跪叫人的奇葩法子,他自己倒是不觉着奇葩。
冥界那几位自命清高的长老,哪个不是让底层的鬼这么磕头的?
祁水穷干笑两声,继而整理措辞,道:“其实你也没必要这么磕,我这不用下跪什么的。”不用下跪,便不说什么磕头。
煤球闻言愕然抬起头,还僵硬跪在地上。祁水穷实在瞧不下去,抬抬手,地上跪着的鬼便直起了身,“有话站着说,跪着怪渗人的。”
煤球结结巴巴应下,却又听见祁水穷道:“现在说说,那只凤凰在哪?”
说完他才后悔,自己应当真是被煤球方才的动作吓懵了,竟问出这种话。若煤球当真被凤凰借刀,要么控制要么借口接近,哪儿会暴露自己的凤凰真身?
果真,那煤球讷着脸不吭声,似乎是真的不知。
恰逢时机,山洞内传来响动,女声从洞中传来,“阿溯?”因着是在洞中,有细微的回音,又有些空灵。
洞中是泥土,四处散落着枝桠,“咔嚓”一声,当是洞中的女子出来踩着树枝。原本还讷着脸的煤球立马小跑着过去,扶着从洞中走出的女子。
那女子穿的朴素,长发披散,面上未施粉黛,倒是看着温婉可人,可那眼球却是白花花的,竟是个盲女!
女子握着煤球的手,又喊了声阿溯,叫的便是煤球,她问:“来了人吗?”
阿溯道:“嗯,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说罢转身看向祁水穷,又要跪下,被阻止,未果,便躬身道:“尊主,您说的什么凤凰小的实在不知。那村中的人皆是小的一人之过,还望尊主莫要牵责他人,小的甘愿受罚。”
祁水穷没看他,却是看着他身侧之人的一双盲目,旋即转身一挥手,道:“先回。带上她。”言罢面前便是一扇鬼门。
等姗姗来迟的纪云起二人到山洞外,这里早已鬼去洞空。
陆渊北挑着树枝逗弄地里菜上的毛虫,忽而问道:“你确定是这吗?”他左看右看,愣是没见着一个鬼影,“这什么也没有啊,就一堆被虫啃的白菜。”
纪云起摇头否认,“不,有人,不过刚走了。”他视线落在方才鬼门立着的地方,那还有一丝鬼气。
陆渊北满脑子发懵,看着人一动不动,却是纪云起道回了,他这才起身问人:“这就走了?不捉鬼了?”
纪云起摇头道:“不捉了,”他倒是想捉,可鬼都被主子逮走了,他上哪儿捉去?“回去向仙帝复命吧,这鬼是捉不成了。”
他余光瞥见山石上的凹陷,心下震惊,嘴上也只道:“那些人也是罪有应得。且这世间杀人的事也不少,该罚的都没罚,反倒追着一个不该罚的打,岂不刻意为之招人恨吗?”
陆渊北心思不在这上面,戳着毛虫应下,模样倒像是**岁的小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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