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的雨,比往年都要多。
不仅没带来凉爽,反使城市更加闷热。
林斯扬回云城那天,也是一个雨天。
他挂断电话,视线扫过恰巧弹出的暴雨预警,便随意手机丢到沙发上。
站在落地窗前,漆黑的眼眸紧盯着被雨雾遮掩的城市,似在思索什么。
半个小时后,林斯扬打通了酒店前台的电话。
受天气影响,最早的一班飞机也得后天启程,他得留宿两天。
现在是六月初,刚巧赶上了很特殊的时期,高考的第三天,凡是学校周边的酒店都被预订满了。
他原计划本是第二天早上退房,不出意外的,这间房间也已经被预定出去了。
没能续订下房间,林斯扬倒也不着急。
再急雨也不会停。
他这么想着,伸手去够桌上酒店送的小橘子,一碟子里有五个,小小圆圆的很可爱。
他一个一个地剥开,细致地将橘络撕下,放回碟子里。剥到第五个时,手机响了。
林斯扬将最后一个小橘子放回碟子,才不紧不慢地接通电话。
“喂。”
“啊…斯扬,我……那个,我……”
是易旭,他的高中同学。
会接到他的电话并不意外,这家酒店是他开的,林斯扬难得回来的几次也偶尔会遇到他。
“怎么了?”
但见他这么别扭,林斯扬不免觉得有点好笑。
“前台和我说你要续房。”易旭深吸一口气,“我有留几个房间,你去前台报个名字就行。当然你要是愿意,我就在云城,来和我住也一样。”
“谢了,你那就不去了,我就留两天。”
“你…这次怎么愿意多留几天?”
云城年年都下雨,林斯扬年年都回来,这是他头一次多住几天。
原因很简单,这种程度的雨不会影响高铁,但会使飞机延误,他这次买的是机票。
林斯扬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回云城了。”
挂了电话已经快三点了,林斯扬估摸着时间,决定先去拿花。
暴雨天的车难叫,还好目的地离酒店很近,他找前台借了把伞,准备徒步前往。
花店下雨天也没有生意,小萝斜倒在藤椅上,一只手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叮铃。”门框擦过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小萝下意识地站起身,快速换上友善的笑容。
男人穿着咖色衬衫,年纪看着不大,高高瘦瘦的,带着一身凉意。
“您好,您是来买花的吗?”
林斯扬像是才注意到她,露出礼节性地微笑:“我来取花。”
姑姑离开时确实提到过,今天会有个年轻男人来取花。
小萝马上反应过来,快步走到柜台后。这束花是姑姑亲自包的,主花是向日葵和香槟玫瑰。
“林先生是吗?”她将花束递给林斯扬,熟练地寒暄:“这花是送给您爱人的吧。”
香槟玫瑰的花语是唯一的爱,每年情人节都卖得很好。
林斯扬伸向花的手顿了顿,倒像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就当小萝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林斯扬轻轻吸了口气:“不是的,是送给朋友的,高考祝福。”
语毕林斯扬从口袋里摸出张卡往桌上放,便提着伞出了店,走时与来时一般,清清冷冷。
小萝望着他的背影,脑子里却想着早上姑姑包花时的神情。
姑姑干活时很认真,这次却抽空跟她聊下午要来的客人,说是店里的熟客,每年都会来买一束花,时间和要求都很固定,今年刚好是第十年。
小萝收起林斯扬留下的卡,那是他们店的会员卡,已经是好多年前的卡面了,但保存得很好,只边缘处有些许磨损。
看样子他来年或许不会再来了。
小萝又想,谁会每年都买一束花祝福朋友高考,真是个怪人。
花店就开在二高旁边,林斯扬记得在通往酒店的路上会经过个小公园,只有零星几个运动器材,小时候的他却很爱来。
林斯扬特意绕了点路往公园里走,他不在的这些年,云城翻新了几番,公园扩建有原来三倍大,绿化也好,一眼望去生机盎然。
路两旁都种着一排榕树,林斯扬举高伞柄去看,细细密密的雨珠越过倾斜的伞面落下。
他抱着花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好在花束中央的卡片没有被殃及。
再往前走有两条路,一条是新修的水泥道,而另一边种着杂乱无章的植被,底下是早年间留存下来的泥巴路。
林斯扬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泥巴路的方向,在某处顿住,那站着一个男人,模模糊糊能看到侧脸。
仿佛是注意到林斯扬打量的目光,男人扭头往树林深处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林斯扬的心突然开始狂跳,像是石头抛入湖面,数万个原点同时掀起波澜,扑通扑通。
太像了。
实在太像了。
林斯扬曾无数次见过他转身,那时不甚在意,辗转到数年后翩然入梦。
无奈时间过去太久了,熟悉的画面斑驳脱落成旧相纸。
街头的每一个人背影都像他。
林斯扬分辨不清。
上一次的悸动已经是五年前了。
这次或许太像了。
“陈…陈…”脱口而出的话语变得支离破碎,林斯扬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本想迈出的腿却像被钉住一般无法动弹。
理智告诉他这只是一场乌龙。
可他现在根本没有理智可言。
林斯扬甩开伞,全身也都如同被解开禁锢般变得轻盈,他奋力跑向那个逐渐消失在眼底的身影。
“陈然!!”
男人没有回头,惊弓之鸟般越跑越快,林斯扬毕竟对这里不够熟悉,很快连他的背影也看不见了,只能魔怔般重复。
“陈然!”
“陈…陈然 ”雨点打湿了林斯扬额间的碎发,使视线变得模糊。
他放缓了脚步,开始有精力观察自己所处的环境。
似乎已经到了路的尽头,眼前是一条河。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低头看怀里的花,外层的花瓣被雨水打击得支离破碎,卡片上的字迹倒是没有被晕染开,收卡人处用小楷端端正正写着,陈然。
刚才的失控也是因为这个名字,这个人。
林斯扬轻嘲一笑。
怎么会以为是陈然呢。
他这次回云城,不就是来看这个过世十年的发小嘛。
雨不知何时停了,林斯扬顺着围栏绕着河边走。
这里以前很热闹,还没改建成绿化带前只是一片平地,春天时很多人回来这边郊游,天上总是放满风筝。
如今没有那么热闹了,只依稀能看见几个人在钓鱼。
林斯扬走得很慢,他脑袋里积压太多东西了,在越过几个人后,他才恍然已经到了尽头,再往下走就是大道了。
这种天气大道上都遇不到几个人,在这个小小的拐角处居然还有人在摆摊。
摊面不大,林斯扬一眼望去便尽收眼底,看到是什么后,他先是一愣,脚步不自觉就往那边走去。
摆摊的是个老头,应该有七十多岁了,脸上布满皱纹,头发却乌黑浓密,看上去很是违和。
摊面收拾得很干净,暗红色的摊布上整整齐齐码了二十几条木质手链。
林斯扬拿起其中一条,这条款式很简单,小叶紫檀搭了一颗转运珠。
他认真扫视几圈,想起什么似的打开手机相册细细比对,除了磨损痕迹外几乎一致,便扭头看向老头。
“这是您自己做的吗?”
意识到话里有歧义,林斯扬解释道:“我朋友有个一样的,可惜后来弄丢了,怎么都找不到同款的。”
老头擦拭着手串,回答道“:是我做的,就做了几个,找不到也是应当的。”
林斯扬手指下意识蜷缩,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也说不上来有没有失望。
“照片能给我看看吗?”
听到这话林斯扬有些错愕,倒也还是将手机递了出去。
老头只是草草扫了一眼,便随手从摊子旁掏出一个布袋来,又从里面摸出个盒子,递给林斯扬。
盒子是暗红色的,刻着莲花状的藻井纹样,四周有清晰的磨损痕迹,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扳开锁扣,里面放着的手链竟与林斯扬照片中的一般无二,就连珠串上的细痕都分毫不差。
若不是知道原来那串在哪,林斯扬几乎要怀疑这俩就是同一串了。即便是这么想着,他狐疑的目光还是落在了老头身上。
“老先生,这条多少钱?”
“这已经不是新物件了,钱有人付过了,你拿走便是了。”
老头的声音沙哑,像是石头碰撞随风扬起的沙砾。
林斯扬自然不愿意白占人便宜。
只是摊子十分干净,连收款码也没有,他猜测是因为摊主的年纪实在有些大了。
他又后知后觉想到,即使有价格他也支付不了。
不用摸口袋都能确认,压根没有现金。
林斯扬指节微曲,尴尬地低下头:“您明天还会在这吗?”
“这两天都会在的。”
“那我明天再来付钱。”
得到肯定的答案,他顿时松了口气,点头示意离开。
风吹动湖面泛起层层波澜,有人影从角落走来,目光灼灼望着离去者。
林斯扬打了电话给花店,原本的花束被雨水淋坏了,他得重新订一束。
接电话的依然是小萝,纵使高考前单子多,小姑娘还是打包票会给他做得很好,又按例问了句。
“是做之前订的一样吗,向日葵和玫瑰?”
林斯扬犹豫了下,回想起上午小萝的话,送玫瑰花给朋友确实会有些奇怪。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必要,便说:“嗯,一样就行。”
他之所以选择这种样式,是因为十年前陈然送给过他同样的。
想来陈然也不懂花,那么对于他们而已,玫瑰还是百合并没有区别。
最后一次了,就算是有始有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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