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月者捂着肚子匆匆走向教堂。
这是间古旧的建筑,但是其建筑风格却不属于任何艺术流派,即使最权威的历史学家、建筑学家和考古学家一起上阵,也无法对它的来历做一个准确的定论。
更奇怪的是,它分明坐落在一片焦枯的树林中,风化的灰色的外墙有海水的痕迹和遗留的贝壳。教堂有许多窗户,但却没有门。所有窗口都黑洞洞的,没有丝毫光源的迹象,整座建筑物虽然庞大,但是怎么看都不像有活人在其中活动,如同一座坟墓。
吞月者走到教堂前,口中发出难以忍受的牙齿咔哒声。她已经五分钟没吃东西了,就算现在迎面走来的是一个人,她也能毫不犹豫地嚼碎他的脑袋。对于一个飨客信徒来说,这是了不起的成就,如果她能在集会上超绝不经意地向其他信徒提起这件事,绝对能成为全场飨客信徒的焦点。
但是——不是现在,现在不行。
祭司呼唤了她,如果她不能干干净净、谨小慎微地赴召,等待她的绝对是比饥饿更恐怖的后果。
吞月者打了个寒战,她站在教堂前低声念诵一段祷文,语调奇异,近乎呓语,不像是正常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地面发出轻微的震动声,教堂犹如一只刚刚醒来的巨兽,张开一个刚容一人通过的大口。
吞月者掐住发酸发烧的胃,低头走进教堂。
跟陈旧破败的外观不同,教堂内华美得穷尽人类想象。一进门,食物的温暖香味扑鼻,吞月者嘴里的口水开始疯狂分泌。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投向摆满金器的长桌,一切能想到的珍馐此刻正摆在里面,一盘盘送进食客的肚子。
这里是飨客信徒的宴厅。
稍微吃两口……祭司应该看不出来吧?
叮叮的铃铛声响起,厅内响起一阵欢呼。镶嵌在天花板上的巨大金壶壶口倾斜,倒出殷红的葡萄酒河,顺着水道流进喷泉池,干涸的泉池顿时喷涌起芬芳的酒水。
无数金杯伸进泉池舀酒,宴会的氛围越来越癫狂。一个满手油腻的狂信者直接用嘴接飞溅的红酒喷泉,直到喝得肚子鼓胀如同麻袋。
狂信者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地直起身,突然发现了吞月者。
“喂,你回来了!为什么不打声招呼?现在都快没位置了!”
狂信者笑呵呵地,仗着平时她们关系不错,意欲搂住吞月者的肩膀。
吞月者快要忍受不住食物的诱惑,满脑子都是离自己最近的烤羊腿,就在她的手即将碰触到表皮焦黄的羊腿肉时,狂信者油腻的手却立即让发热的大脑冷静了下来。
飨客在上……她到底在干什么啊?不要命了吗!
“别碰我!”吞月者发出破音的嘶鸣,“滚远点,我要去见祭司!”
“祭司”二字一出,人声鼎沸的宴会厅顿时鸦雀无声。即使没有人命令,所有飨客信徒也自觉放下手里的食物,收拾长桌上的杯盏,就连刚才还趋之若鹜的红酒,也成了洗手水。
所有人在收拾妥当的桌边正襟危坐,仿佛宴席还没开始,刚才醉生梦死的一幕都是幻觉。
飨客信徒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吞月者,她喘息着,在安静下来的环境中想到了更多的细节。
例如复生教会的教堂布局是固定的,多年没变了。按理说,一进门应该是祭祀厅,那是供三柱神的所有信徒集会的地方,祭台上供奉着三柱神的神像。
例如祭司拥有着改变教堂布局的能力。
再例如祭司不喜欢信徒们衣衫不整地拜见她,尤其是飨客信徒,所以她必定知道吞月者来见她之前没胆子吃东西。
所以,一推门就到了飨客信徒几乎无法抗拒的宴会厅,是一个针对自己的警告。
吞月者浑身发冷。
祭司已经知道她没能成功进入密大钟声副本,这个她不惊讶,毕竟影院中很多人都看到她了。
那祭司……知道她在回来的路上准备编造阴谋论,把责任往其他两个柱神的信徒头上推了吗?
吞月者焦虑地想咬指甲,但是顾忌着仪容,又艰难地掐住自己的手。
柱神信徒都是没耐心没善心更没有同理心的主儿,如果在平常,吞月者赞美跟其他狂信者说话,早就进副本打得你死我活了。但是这个刚刚狂饮过的狂信者却没有暴怒,甚至迟疑地翻过来宽慰吞月者:“也许……只是普通的召见呢?述职什么的……”
吞月者没有理会,径直穿过宴会厅,阴沉地离开了。
身后,所有赴宴的信徒用惊恐又敬畏的眼光目送她。
按照平常的布局,飨客宴厅后应该是告解室。但是吞月者一推门,迎面是蜡油燃烧时发腥的油脂香味。这是间阴暗的石室,巨大的黄金烛台凝结着层层烛泪,闪烁的火光中,一个八边形的石头陵墓嵌在地板最中央。
吞月者深吸一口气,摘下胸针,放进八边形石墓中央的凹槽。
巨石的摩擦声响起,石墓如同一朵缓缓开放的花,石块向四周退却,露出中间的洞口。
湿冷的微风从里面吹出,吞月者汗毛倒竖,但再怎么抗拒,也只能一步一步,拾级而下。
下面是一片墓地。
吞月者是狂信者,这一级别的地位在教内属于第三档,四人之下万人之上,因此她来到这里的次数其实不算很少。但每一次,她都不敢细看这些排列整齐的墓碑,骨子里的悚然摄住她的精神,在潮湿的雾气中,恍惚间总有种自己也是墓地的一员,骨头正在腐土中朽烂的错觉。
柱神的信徒彼此之间存在微弱但是奇妙的感应,这片墓地里填埋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每一块墓碑都像一只死去的眼睛,沉沉地注视着活着的人。吞月者低下头不敢多看,快步穿过墓碑林,向着墓地深处,唯一一点灯火之处,匆匆走去。
祭司的心情不好,在到达那张点着昏暗油灯的小石桌——极大可能石料取自某些人的墓碑,吞月者立刻确定了这一点。
因为祭司居然坐在石桌前,而不是随便找个地方睡觉,从前信徒拜见,都要谨慎地以油灯为中心,在附近的墓地里寻找好一会儿。
她身披宽大破旧的黑袍,上面沾着夜雾和星点的泥土,兜帽的阴影牢牢罩住面容,任何裸露在外的肢体,包括手指、脚踝,甚至曾经有人胆大包天,在某次拜见中偷偷抬起眼,以万分之一秒的时间瞥了一下祭司的下巴……都缠绕这横七竖八的绷带。
远远望去,像只在墓地徘徊不去的受伤黑鸦。
三柱神各有其标志物,为了突出复生教会的身份,初代信徒不约而同选择了模仿祭司的装束,黑长袍和白面具由此而来。
后来大家发现这种外观自有其优势,它将个人特色牢牢藏在黑袍之下,既保持了教会的神秘感,又让自身变得难以辨认,就连结下血海深仇的仇家,也要在众多流水线生产般的信徒中间辨别好一会儿。
甚至有信徒利用这种相似伪装成别人,布置了绝妙的战术。
这会是祭司选择这样装扮的初衷吗?
玩家榜上的哪一位,才是祭司袍下的真身?
吞月者绝对不是第一个这样胡思乱想的人。
她也不是第一个胆敢开口询问的人。
她脚步轻缓地走到桌前,以一种侍奉飨客般的虔诚,跪在了祭司脚边。
咚,咚咚。
什么声音?
吞月者刚想细听,声音却又消失不见。
“飨客的奉食者、海神的女儿、歌者身侧的宁芙,拥抱过永恒的殿下,您卑微的仆从向您请罪。”
吞月者将额头深深贴在土上,石桌旁的祭司却迟迟没有说话。被窥伺的感觉越来越重,阴影中似乎有什么正在涌动、接近、垂涎地打量她……
但她连视线也不敢稍微向外探一探,只一心一意地盯着面前的一小片土壤。
咚咚咚……
确实有声音,这次她听得清楚了一些,像心跳。
乍出的冷汗让她的袍子湿腻地贴在身上,痒意钻心,吞月者却不敢稍微抓挠一下。
任何细节都不能忽略。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她敢肯定,以前从来没听见过!
这种变化,会代表祭司的……某种态度吗?
咚……
又来了,这次更清晰,却很短,像是一颗心脏工作到一半,骤然被一只大手狠狠抓住了一样。
她凝神屏气,这声响再也没有出现。
“蠢货,”良久,祭司终于开口,“你让我觉得飨客信徒不该葆有那么多。吃得最多,最无能。”
她的嗓子像被火烧过一样嘶哑。吞月者被这毫不留情的评断打击得抬不起头,哪怕在来的路上打了几千篇腹稿,此时也说不出一句辩解。
“期祷你的两个同道能成功带回圣物,”祭司道,“否则副本结束的时候,你就能品尝到常伴我左右的滋味。”
“……是。”吞月者颤抖着。
祭司挥挥手,下达最后的指令:“用你的权限开个悬浮屏,然后滚。”
悬浮屏直播不是谁都看得起的,这种权限无视时空,随时都能看,哪怕身在副本,悬浮屏也能工作三十秒左右,用的好就是攻略神器。它花费的积分以年计,普通玩家下十年副本的总积分,才买得起一年的权限。
吞月者非但不心疼,反倒感激地松了口气。悬浮屏开启的时候,她已经仓皇逃出了这片差点埋葬她的墓地。
“NPC威廉已就位。开启审讯环节,共三轮陈述,请在每轮陈述结束后提交罪人的姓名及犯罪证据。遵循本格推理原则,所有线索均在办公室之内。”
屏幕上显现出一间昏暗的办公室,唯一一盏台灯只能照亮一小片区域,围坐在桌边的NPC像一圈围住玩家的、悬浮的头。
祭司要了权限,却没有看直播。
缠满绷带的双手死死捂住右眼,祭司很清楚,那只眼球在很久之前就被自己亲手剜下,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眼窝。但是今天不知为什么,她感觉有东西在里面跳动。
一团浑圆的、温热的肉块。
令她产生了眼球再生的错觉。
咚、咚咚。
又来了!谁的心跳?
祭司开始烦躁,阴影中的黑泥随之翻滚,无数双猩红的眼珠在黑泥中一闪而过,然后被新的眼珠挤下去。
它们比自己的主人更早觉察到什么,视线集中在直播的主角身上。
乌叶胸口处,一只雾蒙蒙的玻璃弹珠不知何时从衣服里滑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有罪者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