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长风所述,岱舆山就是一座荒山,贫瘠到连十方妖魔都避而远之。这里像是被天地遗弃了一般,独自流浪在汪洋之中。它和天地唯一的链接,就是不死树那些伸入云端的枯枝。
云欢站在树下,抚摸着它早已干瘪的树皮,忽然悲从中来,泣不可抑。她感觉到这棵树包裹着巨大的悲伤,仿佛是想借她宣泄,又像是在向她求救。
随着一滴滴眼泪落在地上,渗入土壤,他们四周顿生数道青光,一时间整座仙山都被点亮,似春来一般,处处涌动着青碧色的气流,还有一股巨大的力量不断破土而出,方才还毫无生机的岱舆山瞬间灵气丰盈,美不胜收。
不死树借云欢的眼泪重生,也吸走了她不少法力。看着眼前渐渐丰富起来的色彩,云欢脚下一软,长风立马扶住了她。就在这时,不死树说话了。
原来,不死树是玄瑶转世前的肉身所化。自从她的元神托生到青沐家,不死树就始终能感应到她,时时受到她的滋养。可不知为何,在得知庆渊的死讯后不久,玄瑶的元神也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感应不到了。不死树不知自己何时开始沉睡,她只记得,玄瑶的儿子明阳成婚不久,女儿明羽刚刚降世。至于今日的重生,她自己也始料未及——“外孙女”云欢出于爱怜地抚摸,恰好给了她宣泄情绪的出口,也因为她是自己的后人,所以她的血液和眼泪,同样具备左右草木荣枯的能力。
长风不禁感叹,一切皆是命数,冥冥中自有指引。想当初,玄瑶被天帝封印海底时,不死树生长不足两万载,结界被打破后,一心复仇的玄瑶仍留在重境,并没有回到人间,也就无法将沉睡的不死树唤醒。不死树万年方结一果,眼前这唯一一颗正是云欢所救。
临行前,他们朝“玄瑶”三叩首拜别。玄瑶既是实打实的创世祖神,又是他们正儿八经的至亲长辈,并排叩拜了她,就相当于已经拜过了天地和高堂。这就意味着,他们二人注定会结为夫妻。
一别数月,乐幽靠着族中长辈的法力护持,总算撑到了云欢归来。然而,他等来的不止心上人,还有一位拥有天人血脉、仪表不凡的表弟。
千年来,乐幽从未如此失落过。在这个世界上,没人比他更了解云欢,她对天人的仰慕,对海面以上的向往,他都看在眼里。可他没想到她真的会遇到天人,并与之互许终身。以云欢那纯真无畏的个性,但凡她想做的事就一定会坚持到底。看来,他真的要失去她了。事到如今,与其去阻止、争取,害她伤心,倒不如想办法说服明帝,成全她和长风的姻缘。
修罗族历来最看重血脉亲缘,在踏平天界的大业实现以前,明帝绝不可能允许外甥女与外族通婚。更何况,长风的父亲与修罗族有不共戴天之仇——两万年前,延尘与御重联手杀害庆渊,又一同将庆渊的子孙部族囚禁于海底。延尘的战神之名,正是由此得来。
得知长风身份后,明帝大怒。一时间,海底掀起惊涛巨浪,南中一带骤然电闪雷鸣、暴雨连连。望着重境汹涌的漩涡,乐幽的脑海中猛然浮现出儿时目睹凤羽自尽的画面。眼前的一切都与那日太过相似,唯独缺少了那道亮光。
那是乐幽和云欢有生以来见到的第一道光。光里承载着凤羽在人间的回忆,回忆中大都是她与延尘在一起的幸福时光。明帝抽出那段记忆本是想留凤羽一命,却没想到,凤羽宁死都不肯遗忘。
当时云欢年幼,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是被那个有光的世界深深吸引。随着她渐渐长大,对海面以上的向往也与日俱增。
眼下,明帝对长风动了杀心。他担心法力高强又是天帝至亲的长风,日后会归顺天帝,成为修罗大患。但长风刚救了乐幽,在知晓母亲去世的真相后也并未责怪于他,若真的动手,恐怕会触碰残杀同族的禁制,引起不小的风波。
乐幽了解的明帝个性,知道他从不受人威胁,吃软不吃硬。在长风和明帝见面之前,乐幽再三叮嘱长风,千万不能说:“只要你把云欢许配给我,我就绝不与修罗族为敌”之类的话。懂得示弱,才有机会称心遂愿。
诚如乐幽所言,在长风一句句“请舅舅成全”之下,明帝动摇了。他觉得,长风看起来真诚可靠、性情温和,不像是出尔反尔的人。要是不能杀他,把云欢留在他身边,无疑是更有保证。只是,云欢走了,乐幽该怎么办?且不说同辈之中再找不出一个适龄女子,就算有,乐幽的爷爷也未必肯点头。事关自己舅舅最疼爱的幺孙,又关乎后代血统,可不是一句“请舅舅成全”就能解决的事。
就在明帝左右为难之时,乐幽主动向爷爷提出放弃婚约,一为帮明帝分忧,二为安心修炼。他说自己在服用不死果后功力大涨,已经摆脱了体内禁制,想必不消千年便能飞升成神。
青沐玄琅听后大喜。他虽是玄瑶的同胞兄长,却生来**凡胎,艰苦修炼数万载依然法术平平。他的子孙,法力也远不如玄瑶一脉。为了让后人摆脱苦修无果的命运,他才极力撮合乐幽与云欢。如今,听说自己的孙儿有机会飞升成神,自是乐不可支,无所谓那桩婚事了。
离开重境后,长风带云欢去往蓬莱洲的云海深处隐居。没过多久,云欢便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青沐承彦。云欢见那孩子生来就是人形神胎,还高兴了好一阵子。
七百年后,蓬莱山下的村子里爆发了严重的瘟疫,天帝派了医仙旭光下凡,解救村民。旭光在上山采药时邂逅云欢,只一眼,她就在他心里扎了根。
在云欢的帮助下,旭光很快找到了灵药,完成了使命,可他却迟迟未曾回天。因为,他早已相思入骨,药石无医,他害怕今日一别,再见无期。他明知道云欢早已成亲,不可能选择自己,却还是舍不得放弃,始终逗留在山下的村子里。
旭光的出现,唤起了长风遗忘许久的孤独和恐惧。他认为,旭光才是云欢真正向往的九重天上的神仙,而自己,不过是一个被父母遗弃昆仑山的孤儿罢了。他太害怕云欢也会像父母、师父一般离他而去。毫无疑问,如果失去了云欢,那漫长的生命将了无意义。
事实上,旭光对云欢从未有过任何出格之举,对他而言,能常常看到她的笑脸,就是他最大的心愿。可长风还是无法接受旭光“以友之名”留在爱妻身边,每当看到旭光用饱含深情的眼神注视云欢,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的眷恋,他都会怒火中烧,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挫骨扬灰。即便他不忍心迁怒云欢,但只要他一副冰冷的表情,一个怨恨的眼神,就足以令她痛彻心扉。
久而久之,云欢的笑容越来越少,泪水越流越多。她开始明白什么叫作烦恼,也渐渐尝尽了委屈和失落的滋味。旭光不忍心爱之人饱受折磨,奈何爱上修罗女就像中了无解剧毒,要让他离开云欢,比要了他性命还痛苦千倍万倍。他很想牺牲自己去换云欢的幸福,又担心自尽之罪等同杀生,不但要承担因果报应,亦会违背医者本心。苦恼许久,旭光仍无法下定决心。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五年。承彦生日那天,云欢做了一大桌儿子爱吃的菜,和长风一起等他回家。他们等了许久,承彦迟迟未归,正要出门去寻时,恰好看到了旭光送承彦回来。承彦说,旭光伯伯带他去了东沂国玩,他们看到了许多漂亮的房子,吃了许多好吃的,有位卖玫瑰酥的老爷爷还把他们当成了两父子。
承彦的话让长风彻底失去了理智,他立刻追下山去,拦住旭光。怕云欢阻止,长风还在四周设下了多重结界。旭光知道自己今日必死无疑,又害怕云欢和天帝责怪长风,便主动向他下了战书,提出决斗。
旭光哪里是长风的对手,才几个回合他就败下阵来。医者难自医,更何况旭光一心求死,最终重伤不治,死在了云欢的怀里。临死前他告诉云欢,是他的非分之想害了自己,请她不要迁怒长风。他还说,希望他们夫妻能重修旧好,若有来世,只愿能比长风更早与她相识。
云欢知道长风本性善良,只是太害怕失去自己才会一时糊涂,再加上旭光的临终遗言,她就更没理由责怪于他。旭光的死也让云欢第一次尝到了生离死别的痛苦,从那以后,她开始加倍珍惜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生怕他们总有一天会离她而去。
诚如云欢所知,长风并非冷酷无情之人,旭光死后,他时常噩梦缠身,杀害同族的愧疚之心一日多过一日。每当长风被噩梦惊醒,云欢也会听到一个可怕的声音:杀害同族者,得之必诛!
旭光百日祭奠那天,长风特意带了好酒好菜,携妻儿一同来到旭光墓前祭拜。刚摆好祭品,就突然出现了两名天兵,他们称奉天帝之命,请还商长风到天庭问话。听到还商这两个字,云欢便知道,天帝召见长风绝不是为旭光之死这么简单。果然,舅舅的担忧不无道理,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如今,天帝已经知道了长风的身世,他们想躲也来不及了。更何况,不管是为了旭光之死还是延尘之子,该他去面对的,就永远逃避不了。长风牵着云欢的手,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又拍了拍承彦的肩膀,叮嘱他好好照顾娘亲,自己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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