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前世因今生果(下)

长风一脚刚踏入南天门,天帝就连忙带着众仙家迎上前来。本以为是要兴师问罪的长风,被这份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得连连后退,把如何行礼问好都忘了。好在,天帝并不在意礼数,还一口一句侄儿,叫得好不亲热。众仙也如同贵客临门一般,对长风礼敬有加,个个都尊称他为上神,害得长风好生惭愧。

在众仙簇拥下,长风跟随天帝来到了赤华宫。天帝告诉长风,这里曾是延尘战神的寝宫,亦是整座天宫最华丽气派的殿宇,自延尘失踪后,这里一直就为他保留,现在长风来了,住在这里再合适不过。

的确,这里比东沂国的皇宫更精致,比蓬莱洲的灵气更充盈,仅一个寝殿就比他和云欢的茅草屋大十几倍。眼前更有数不尽的貌美仙娥,享用不尽佳肴美酒,长风心想,世间怕是再没有比这儿更完美的地方了。

可惜,天帝费尽心机,长风却丝毫不为所动。他深知天帝所做一切绝非为了亲情,只是想让他乐而忘返,日后为天庭效命。云欢也猜到了,天帝定会想尽办法留住他,以防万一,她还给乐幽稍了信儿,让他速速赶到蓬莱商量对策。

事实上,能否靠亲情留住长风,天帝也没有把握。他不过在调查旭光死因时,无意中得知了长风的身份,这才想尽力一试。能为天庭所用最好,若他不识抬举,一家三口都别想活命。当初延尘罔顾天规,爱上修罗女在先,弃天庭于不顾在后,这两条都是永除仙籍、贬入轮回的大罪。他为了三界安宁,不给修罗可乘之机,才没有处置延尘,只将一切罪责都推给凤羽。三界之中,也无人知晓延尘失踪一事,只当战神云游在外,护苍生安宁。如今,赤华宫、上神尊位,已是给足了长风颜面,御重还不止一次提出,派人将云欢和承彦接来,可长风总是拒绝。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天帝总将“骨肉至亲”四个字挂在嘴上,美其名曰“长兄如父,他只想替延尘尽责”,一听此话,长风就算归心似箭,也不好公然翻脸。既然如此,倒不如静观其变。相信用不了多久,天帝准会露出狐狸尾巴。到那时,即便自己打下天去,也算师出有名。

九重天上没有黑夜,长风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他只知道,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云欢。她送的那串紫色龙晶石,已被他摩挲得光透水润,初具灵气。云欢亦是日日夜夜牵挂着他。自他走后,她不是坐在门口望眼欲穿,就是瞧着红豆手串痴痴发呆。她觉得,长风离开的这七天,比七百年还要漫长。

天兵包围蓬莱时,云欢正坐在家门口,一遍遍拿树枝写着丈夫离开的天数。第十三天了,天帝终于按捺不住了。

对于天帝的行动,长风一无所知。他是在听到殿前的仙娥们窃窃私语,说什么“创世神尊之后,功力高深难测”时,才意识到云欢可能出事了。仙娥们告诉他,是天帝派人“请”云欢上天未果,本想将她强行绑回,结果派下去的人都不是她的对手,死的死、伤的伤。现在天帝正在和众仙商议,是撤兵还是增援。

修罗族身负禁制,与仙界修炼等级不同,在他们看来,云欢的法力自然是高深莫测。在这九重天上,只要天帝不出手,无论派多少人增援,都伤不了云欢分毫。何况还有承彦在,长风就更不需要担心。只不过,此刻无疑是他和天帝撕破脸的最好时机,趁众仙都在,何不去找天帝理论一番。谈得拢固然好,要是谈不拢,大不了就杀出去,带云欢和承彦回修罗界。永远生活在暗无天日的重境也没关系,只要一家人在一起。

云欢何尝不想一家团聚,无论天宫、蓬莱还是重境。可是,修罗女上天庭无异于羊入虎口,难保天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要挟父母,要挟姥姥和舅舅。不行,修罗族绝对不能毁在自己手里。云欢宁可跟天兵天将拼个鱼死网破,也不愿在天界苟且偷生。她唯独放心不下承彦,本想要他离开蓬莱去找乐幽,但承彦无论如何都不肯抛下母亲,执意要留下和她共抗天兵。

承彦法力不低,就算强行把他送走,他还会再跑回来。云欢劝了几次不成,只好作罢。他们从清晨杀到黄昏,杀到云欢耳畔又响起了那个可怕的声音:“杀害同族者,得之必诛!”

杀害同族?云欢实在想不通,最近为何会频频触发修罗相残的禁制?

此时,天宫的气氛同样是剑拔弩张——跑去兴师问罪的长风被天帝倒打一耙,已是骑虎难下。天帝称自己好心请云欢上天,结果她非但不领情,还残杀那么多天兵天将,简直罪无可恕。他给长风两个选择:要么归顺天庭,一家三口受三界尊崇;要么追究残杀天将之责,将云欢和承彦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天帝何其无情,这哪里是让他选择,分明是逼他去死。长风的嘴角露出一抹冷笑,眼眸中满是恨意,厉声正色道:“我选,回家。”天帝闻言怒不可遏,不光狠狠打他一掌,还向众仙下令杀无赦。长风硬接下那一掌,权当同天帝恩断义绝。只是可怜了那些与他无冤无仇的神仙,他们听命于天帝对他痛下杀手,他也只能全力以赴地反击。

蓬莱从没下过这么大的雨。长风从凌霄殿一路杀到蓬莱,天兵越杀越多,内心越来越不安。事情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呢?他是想过和大伯闹翻,接着打下天去,但并不想杀回蓬莱,更不愿跟自己的亲人、同族拼个你死我活。

长风越靠近,蓬莱的雨就越大,禁制的声音就出现得越频繁。云欢这才意识到,是长风和承彦的愧疚之心唤起了自己的血脉禁制。

当初因族人稀少且修炼艰难,玄瑶不得已在子孙体内设下禁制。先是禁止伤害凡人、禁止同族杀戮,以求同心协力,分清敌我。后令男子以形貌易修为,凡修罗男子皆容貌丑陋,身形巨大,凶猛异常。只是,自打族人知道有这个禁制之后,都相亲相爱,连发生口角的都极少,久而久之大家都纷纷遗忘了它的可怕之处——杀人者哪怕只有一丝愧疚之心也会牵动禁制,知情者必得手刃叛徒,禁制才会解除。

长风和承彦出生起便是人形仙胎,自幼修习仙法,即便有修罗血统,也不受禁制约束,但禁制始终存在。旭光死后,长风的愧疚之心时常牵动禁制,他自己虽察觉不到,云欢却十分敏感。

天人、修罗总想分得一清二楚,殊不知早已命运相连,斗到最后,注定是两败俱伤收场。

一切已经不能挽回了。云欢即将失去理智,而禁制,只有杀死长风和承彦才能解除。云欢不知该怪姥姥狠心,还是怪自己当初的任性。如果她没有遇到长风该多好,如果乐幽没有受伤该多好,如果修罗不需要和天人争斗该多好……想到这,云欢便失去了意识,满脑子只剩下那句:杀害同族者,得之必诛!

长风不明白云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纵使三界口中的修罗再狠辣无情,也不至于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此毒手。他抱着承彦的尸体哭得浑身颤抖,他好恨,一想起儿子死在自己眼前的画面,就痛得万箭穿心。这么多年,他恨父母、恨师父、恨天帝,加起来都不如恨云欢之万一。她给了他一切,又亲手摧毁了他的整个世界。

万念俱灰之际长风立下重誓:若有来世定会找她寻仇,让她饱尝情爱之苦和丧子之痛。接着,他便一掌击中自己额头,死在了云欢面前。

“叛徒”死后,云欢很快清醒过来。看着惨死的丈夫和儿子,她觉得自己就是个万劫不复的罪人。她不愿一个人留在世上承受无穷无尽的痛苦,便将全部功力汇聚在右手掌心,用力拍向自己的额头,幸亏乐幽及时出现,才阻止了这场悲剧继续上演。

云欢换了一袭白衣,发髻半挽,头上只插了一枚白玉簪子。这身装扮与她初见长风时极像,只不过那日着的是青衣。安葬好长风父子已是黎明时分,天微微亮起,云欢跪坐在长风与承彦的墓前,默默垂泪。今日的蓬莱洲安静得可怕。天下着微微细雨,云欢丝毫感受不到凉意。乐幽始终站在她身后,满眼心疼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他们一直守在墓前,直到天帝伴着电闪雷鸣出现。沉浸在悲痛中的云欢被几记惊雷唤醒,她泪眼蒙眬地起抬头,只见云层里站满了天兵天将,天上黑压压的一片。眼前唯一的光亮,就是天帝和佛祖的护体神光。

佛祖本是方外之人,从不过问人间之事,是天帝担心处置云欢后激怒修罗族,才请了佛祖替他主持公道。佛祖早已洞悉一切,他知道云欢所为皆是身不由己,不仅未责怪于她,反而劝天帝回头是岸,切莫再冤冤相报,一错再错。

天帝实在难以置信,云欢迷惑上仙、残杀天将在先,杀害仙族、逼死上神在后,桩桩件件都足以令她万劫不复,凭什么佛祖认为她情有可原,让自己回头是岸?还说什么冤冤相报,修罗族与仙族为敌数万年,就算自己肯收手,他们也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旁观者清,乐幽听懂了佛祖的言外之意。

当年庆渊神尊与御重神尊争夺天帝之位,各部落因庆渊与玄瑶是夫妻,占了上风,都纷纷归顺他们。御重孤立无援,好在延尘争气,苦修万年,身经千劫,终于肉身成神。他们兄弟俩趁玄瑶产子,联手“杀死”庆渊,招降了不少敌军。靠着他们的拥护,御重在九重天建立了仙族。神不死不灭,玄瑶本想为夫君重聚魂魄,奈何又被镇压海底。为了报仇,她不得已为后人设下血脉禁制。

修罗族靠着禁制加持日渐强大。突破封印后,修罗女来到了人间,同天人成亲生子。天人与修罗本是一族,唯一的区别就是有无禁制。当修罗女生下了仙族的孩子,即便他们生着天人之貌,体内仍带有血脉禁制。御重和玄瑶何曾想过,两族会再度合二为一,还造成了今日的悲剧。如此说来,云欢也是受害者之一。

自从乐幽吃下不死果,无意中解除了禁制,才渐渐悟出了这番道理。原本,他早该到达蓬莱阻止这场悲剧,不想竟在途中历了上神之劫。他一心记挂着云欢,未等恢复法力又匆忙上路,可惜还是来迟了。

听了乐幽的“故事”,天帝自觉理亏,不再争辩。他在佛祖面前承诺,说天族愿意休战,放修罗重回人间,且日后不再与他们为难。只是担心修罗恨意难消,希望能由佛祖出面,帮忙斡旋。

佛祖慈悲为怀,不但答应帮修罗族化解心结,还愿意帮他们解开禁制。从今往后,修罗族将随玄瑶神尊长居蓬莱洲,与世外仙族无异。

万年恩怨就此了结,可天帝仍不肯饶过云欢,坚持要她给死去的天兵一个交代。

失去长风,云欢早就没了求生之念。她真的太累了,累到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反正修罗族都已重获自由,她也再没什么好牵挂的了,若是天帝非要她的性命,那就如他所愿吧。

云欢变出一把利刃,意欲自刎,是佛祖拦下了她,还说:“既已知错,便该好好弥补,而不是一死了之。不如就去守归墟千年,护天地安宁吧。”

佛祖开口,天帝只好让步。但她与长风恩怨未了,受罚千年后还需入一世轮回,方能再回蓬莱。

乐幽深知归墟苦闷又凶险万分,他不忍云欢受苦,跪求佛祖希望能代她受过。毕竟,他的性命是云欢所救,云欢亦是为了救他才会遇到长风,酿成今日苦果。不仅如此,他还要与她一同轮回,做人也好,做仙也罢,他都愿意陪着云欢,一步不落。

佛祖应允了,天帝却极力反对。他太害怕云欢留在尘世会继续蛊惑仙魔凡人,不止她,那么多修罗女重回人间,定然会搅得三界不得安宁。天帝认为,唯有夺去修罗女的美貌,方能避免悲剧重演。佛祖以为不然,因为修罗女得三界偏爱从来都与容貌无关。

若论容貌,三界之中美艳女子多不胜数,无非是各花入各眼,何来统一标准。修罗女之所以让人痴迷,是源于仙、妖、人三界追逐快乐,逃避痛苦的本性。

云欢生长在重境,不谙世事、天真无邪。见到她,总会让人觉得世间美好,痛苦全消。莫说凡人要经历生老病死之苦,就连九重天的神仙也要勤修苦练、历尽灾劫。所以旭光见到云欢以后,才会觉得生命漫长无趣,若是见不到她,哪里都是地狱。

七百多年过去,那个独自来凡间寻药的小姑娘,早已不复存在。如今的云欢,再也没有“蛊惑人心”的能力了。

听了这话,天帝适才饶过了她。只是长风滥杀同族又轻视生命,终是成神未得道。天帝罚他到轮回中历练一番,直到参透开悟、了结前尘,方能重回神身,重返昆仑。

“之前我总是想不通,为什么他会离开我,为什么他不爱自己的孩子。直到我做了这个梦才明白,我上辈子欠了他,这一世他就是来找我讨债的,现在我还完了,也该释然了。而你,我已经辜负过你一次,不想让你这一世,白来一场。”伊可的目光温柔如水,如一股暖流,缓缓流淌在徐澄心间。

这个故事令徐澄深深松一口气,语气也恢复了和声细语:“可可,我说过我这一世就是为你而来。我真感谢这个梦,帮我证实了这一点。”他紧握着伊可的双手,眼中盛满了爱意。

“我也感谢这个梦,让我知道谁才是我应该爱的人。”

“对了,可可,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前世因果,那你跟温月柠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毕竟在那个梦里我遇见了很多人,也伤害了很多人。若真是前世之债,我这两年的困厄也算还了对她的亏欠。若是今生之缘,无论她欠我多少,在法院判决之后就算两清。我真的不想再冤冤相报,为恶缘几世纠缠了,现在我只想生生世世和你一起,再无波折。”

徐澄点点头,把伊可紧紧抱在怀里:“好,我会一直陪着你,偿清前世之债,广积今生善缘,然后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他的怀抱是那样温暖舒适,还有很好闻的、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伊可从没有奢望过,会遇到徐澄这样的人,他的爱是那样的干净纯粹,纯粹到千年过去,依然纤尘不染。

未来如何谁都不得而知,但无论是否真的有轮回,我们都要相信,敬因果方懂释然和珍惜,种善因才有所愿皆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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