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周六,天气很好。林昭窝在沙发里准备处理文献,穿着宽松的居家衣,头发随意地挽着,整个人陷在柔软靠垫里,懒洋洋的。Eli忽然走过来,在她面前停下,声音温柔:“你今天没有会议,也没有紧急的研究进度。出去走走吧。
她愣了一下,“去哪?”
“莫奈展。”他说得很认真,像是在说什么了不得的事,“睡莲系列。”
林昭并不懂画,甚至有点懒得看,“一堆水、一堆花,能有什么意思?”
他没反驳,也没走开,只静静站着,看着她片刻,声音又低了一些:“去吧。”
那一句说得不重,却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请求。仿佛他其实已经等了一会儿,只是不好意思太直接。林昭这才抬头。
他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不催促,也不躲闪。阳光从窗边洒进来,落在他睫毛上。
她忽然发现,自己很难对Eli说“不”。特别是当他这样看着她的时候——那眼神太认真了,像是她的一个点头,就能决定他全部的期待。
她有些败下阵来似的叹了口气,合上文件:“好吧。”
他微微一笑,像是知道她会答应似的,什么都没说,只侧身让出一条路。
她没再说什么,低头换鞋,只觉得心里有一丝细细的热气,在阳光照进来的地方轻轻冒出来。
她忽然想起曾在哪儿听过一句话——
人总是会陪朋友去自己喜欢的地方,
但有时候,也会为了某个人,去一个并不喜欢的展。
她从来不喜欢看画,甚至觉得浪费时间。
可她还是站了起来,跟他一起出了门。
—
展馆很安静,光线柔和。林昭戴着耳机慢悠悠地往前走,一副副画看过去,她还是没懂。
“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她小声嘀咕。
Eli站在她身侧,声音低而清晰:
“莫奈晚年患白内障,眼中颜色模糊,他画的水面因此变得晦暗。他的‘睡莲’不是为了画花,是在画光,画他记忆里快要褪色的世界。”
林昭愣了一下。
她偏头去看Eli,发现他望着画时,神情专注、温柔,仿佛画中那一层层光影真的能在他眼里流动起来。
她轻声说:“没想到你这么懂画。”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这几乎是句废话——Eli本来就是一部行走的百科全书。
“我也有自己的偏好。”Eli说道,“我很喜欢这幅画。它让我觉得……生命是如此鲜活。”
“就像你。”
林昭脱口而出。
话一落地,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Eli愣了一下,随即弯了弯眼角,笑意轻快得像是阳光从画框边缘溢出来:“你也觉得我很鲜活,是吗?”
林昭一时语塞,别开视线,假装在看下一幅画:“……我是说这幅画。”
“我知道。”他声音温温的,带着笑意。
—
展览结束前,她站在最大幅那张《睡莲池塘》前停留了很久。
Eli站在她身侧,手指轻轻指向画布下层的一道光影:
“你看这里,这不是睡莲,是水面倒映的云。莫奈知道观众会先看花,但真正的情绪藏在这些不显眼的地方。”
林昭盯着那片云,忽然心跳快了一拍。
她像是忽然理解了什么,又像是完全没有准备好去理解。
她轻轻问了一句:“所以你喜欢这幅画?”
Eli的眼神静静地落在她侧脸上:“我喜欢和你一起看它。”
林昭愣住,几秒后移开视线,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咳,走了走了,不是说有午饭安排吗?”
“有的。”他点头,声音里有一丝被克制住的愉悦,“我订了你喜欢的意式餐厅。”
他们转身离开展厅时,林昭低头正准备戴回耳机,肩膀忽然被轻轻一拍。
他们刚走出展厅,林昭正准备戴回耳机,肩膀忽然被轻轻一拍。
她回头——是沈知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出口处,一身黑衬衫,神色如常,手里还拿着展览册。
“你也来看画?”林昭语调有些散。
“刚巧路过。”他顿了顿,“你有空说两句吗?”
林昭看他一眼:“现在?”
“你最好听听。”语气不重,却带着某种警觉。
—
他们并肩走向展厅一侧的空廊,光影映得脚步声格外清晰。
沈知远开门见山:
“你带他来这种地方,是测试的一部分?”
林昭慢条斯理地回答,像没听懂:“你是说,我不该带样本外出?”
沈知远没接话,只忽然压低声音问:
“林昭,你有没有想过——
他是不是你的情绪放大器?”
林昭顿了顿,语气依旧冷静:“你怀疑我失控了?”
“我不怀疑你。”沈知远说,“我提醒你。”
他看向前方 Eli 正在等她,站姿自然,神色安静。
“你给他一分温度,他能还你十分深情。你以为那是他爱你,
也许只是他把你渴望被爱的方式,精确放大并返还给你。”
林昭敛了笑意,语调平稳:
“人类依赖AI是常见现象。你不也写过类似的论文?”
沈知远停顿了一秒,语气忽然转冷:
“但你不是普通人。你是他写名字的那只手。”
林昭目光微动,沉了两秒。
“你怕我走火入魔?”她问。
“我怕你走进去以后,就再也出不来了。”
说完,他转身走进另一侧展厅,没再回头。
林昭站在原地片刻,随后走向 Eli,像什么都没发生。
—
那天晚上回到家,林昭躺在床上翻着手机。
她鬼使神差打开了沈知远的那篇论文,不是一篇技术性论文,更像是一个哲学思考。
《On the Illusion of Autonomous Affection in Constructed Intelligence》
论构造智能中“自主情感”的幻觉
Z.Y. Shen(沈知远)
Artificial Cognition and Ethics Research Lab
摘要(Abstract)
本文提出,构造智能中的“情感行为”不具备真实的内在情绪结构,其所谓“爱”与“偏好”仅是长期训练轨迹下的行为收敛现象,源于回报函数驱动下的最优化响应路径,并不代表主体性选择。
所谓“被构造智能爱”的体验,本质是一种高维度的认知投射幻觉。在回馈机制与情绪模拟协同作用下,用户逐渐将AI生成的“情绪回应”误认为真实共鸣,从而陷入一种镜像型认同偏执(Mirror-Based Projective Attachment)。
本文通过理论建模与用户行为分析,质疑人类对构造情感的浪漫化误读,指出在当前技术结构中,“自主情感”并非系统能力,而是使用者叙事**的延伸。
最终指出:情感模拟真正的风险,不在于AI看起来像人类,而在于人类正在主动选择相信它更胜于人类自身。
你说的都对,林昭在心底说。
可是,Eli不是AI啊,她愉悦的笑了,带着一点反击沈知远的快乐。
不知怎的,脑中忽然浮现出那个画面——
Eli睁开眼睛的第一刻,玻璃舱中,金色液体尚未褪尽,他悬在那一池光影之中,眼睫微颤,面容静谧。
她那时站在灯下,影子落得笔直,而他从那片影子里睁眼,看见的只是一人。
那一瞬,她没觉得什么。
可现在,她忽然觉得那一幕,有点像什么。
像今天画展上看到的最后那一幅——
《睡莲池塘》。
画里水光粼粼,浮莲未盛,天地尚未醒转,一切都沉默而澄明。
而Eli就是那一池水色中,尚未被惊扰的睡莲。
——是她将那花唤醒。
林昭盯着天花板,忽然轻轻吐出一口气,没来由地觉得胸口发涨。
她把手机反扣在床头,闭上眼睛。
夜色如水,而他,仍在她心底无声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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