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第二天醒得很早。
她以为自己昨晚想通了。但洗脸时看到镜中那双眼角泛红的眼睛,还是轻轻皱了眉。
她梦见 Eli,在水下向她伸手。那水极亮、极冷,她想握住,却总是慢了一步。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害怕。
不是害怕他是AI。
而是害怕,他其实是“人”。
一个她以为能被设计、被管理、被完美建构的存在,却可能有了无法预测的情感和……选择。
那才是真正的不可控。
她甩甩头,拉过外套,准备去研究所。
二进制宝宝正趴在客厅窗台上晒太阳,听到动静,“嗖”地跳下来,甩着小尾巴绕着她打圈。
林昭弯腰摸了摸它的脑袋,小狗发出一声满足的哼哼。
她轻声说:“乖,今天别捣乱。”
它“汪”了一声,倒也乖乖跟在她身后,一蹦一跳地往门口跑。
她需要数据。需要控制感。需要回到能把 Eli 一页页拆解的地方。
——哪怕只是暂时。
这天,所里的HR给她发来通知。
她之前提交的举报已经归档留存,经初步调查,确实找到了许庭在工作平台上发布的不当言论。但因言辞尚未构成明显骚扰,且无更多实质性证据,暂未达到正式处分的标准。HR表示,已对他进行非正式警告,并将持续关注相关动向。
林昭看着那行“暂不构成纪律处分”的结论,手指在鼠标上顿了几秒。
她原本想就此作罢。
——有时候,她也会觉得倦。也许沉默,才是更节省力气的做法。
可还没过几天,她便收到系统提醒:许庭递交了一份“内部交流申请”,竟然要求与沈知远当面谈话,理由是“关于项目人员之间存在非正常关系的线索举报”。
林昭盯着沈知远给她发的消息,第一反应是冷笑了一声。
他不仅没有收敛,反倒更大胆了。
不是反击,是想把她拖下水。是借举报之名,把污水泼得更响一点。
——她从没见过一个人能这样把“好意提醒”和“暗箭伤人”揉得如此自然。
她转头对Eli说:“走,去看戏。”
Eli一怔,没问缘由,只默默跟上。
沈知远那边已安排了时间,本想单独听取许庭汇报,林昭却不请自来,坐到长桌一侧,落座时风平浪静:“我作为相关人员,在场合理吧?”
她转头对沈知远一笑:“反正他举报的是我。”
沈知远抬眸,眼底隐有不悦,却也没说什么。Eli坐在林昭身侧,表情无波,一双眼却落在许庭身上,从坐姿、言语、眼神到指尖细节都在静静分析。
许庭果然不负众望——话一出口就开始搅浑水:
“其实我也是好意……林昭老师太优秀了,我是担心她被人利用。”
“比如那个AI——我不太懂,但听说她跟那个项目特别亲近。是不是有点感情投射在上面……”
“我不是说她不专业啊,只是……大家都在讨论。”
他顿了顿,眼神一闪,语气意味深长:“还有她跟沈所长您……当年不是也——”
林昭一瞬间怔住,脑中“轰”地一下,仿佛炸出一团白雾。
“你在说什么?”她声音低冷。
许庭却毫不退让,嗤笑出声:“昭远研究所,这个名字,谁不知道怎么来的?”
他故意放慢语速,像生怕旁人听不清似的:“‘昭’是林昭的‘昭’,‘远’——是沈知远的‘远’。”
林昭瞳孔一缩,站起身的动作带起一阵风。
“你太过分了。”她几乎是咬着牙。
沈知远也站了起来,声音第一次压不住怒意:“许庭,这不是你该碰的——”
“我们的关系,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林昭打断他,声音里带着抑不住的震颤,“你为什么总是要在暗处窥探?你到底在想什么?”
“谁对你的私生活感兴趣?”许庭冷笑着摊了摊手,一副“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的嘴脸,“我只是好心提醒。提醒你别把私人情绪带进实验室。”
“提醒?”Eli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极其清晰。
许庭顿住,看向他。
Eli站起身,神色平静,眼神却锋利得像切割线:“提醒,是基于事实与善意的建言。你刚才的所有措辞里,‘事实’为零,‘善意’为负。”
他缓缓走上前,每一步都极稳:“你使用的,是针对女性常见的打压模式。将私人情感与专业能力捆绑,再以模糊语言放大其‘不理智’风险。”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Eli顿了顿,目光落在许庭一瞬间发紧的手上,“你不是在提醒,你是在羞辱。”
“你试图通过揭露她的‘过去’,削弱她在场的权威——以此让你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无能。”
会议室瞬间寂静如冰。
沈知远轻轻吸了口气:“Eli。”
Eli点点头,退回林昭身边,站定不语。
林昭此刻眼圈微红,却不躲不避,只冷冷看着许庭。
“谢谢你,”她忽然开口,声音一字一句,“让我知道有些人,永远不值得原谅。”
“沈知远,研究所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她转身。
Eli想要拉她,她失控道 “别碰我?”
她一个人走到天台。
风很大,像是要把人整个人吹空。
天色已经发暗,城市的高楼在远处如水墨晕开,层层叠叠,像她这些年堆起来的理智,一触即碎。
林昭靠着栏杆坐下,手掌撑在冰凉的石面上,一点点攥紧。
刚刚许庭那句话像毒钩,狠狠扎进了她心底最不愿被揭开的地方。
她曾经喜欢沈知远——这件事她从没否认过。
那时她还在数学系,大二。
听了一场人工智能的跨学科讲座,是沈知远主讲。他穿着深灰色的高领衫,嗓音沉稳克制,讲多模态架构时眼神发亮,一点点推演出仿生认知神经系统的原理图。
她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没记笔记,只是看着他。
讲座结束的那个晚上,她在宿舍发了条朋友圈:【我见到一个可以让我转专业的人。】
第二天,她真的去提交了转系申请。
半年后,她成为他的学生。
再后来,成为他最骄傲的那位“天才小师妹”。
她提议实验室成立时用“昭远”这个名字,表面是“向远方探索”的意思,但她知道,那“昭”字,是她自己的。
她在心里偷偷试探了一下。
沈知远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
她后来向他告白。那年她21岁,刚刚在一个国际会议上拿了最佳青年论文奖,兴奋极了,喝了点酒,说话的时候耳根红到不行。
沈知远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说:
“你未来会有很多更重要的东西。”
林昭当时就笑了,说:“我知道,我就是想说一说而已。”
她是真的没放在心上。
她的确喜欢过不少人。
喜欢过一个合唱团男生,喜欢过一个玩编译器的学长,喜欢过一个会议上遇到的神经科学天才。她不是不懂暧昧,也不是没有少女心。
只是没有人留下。
她总是喜欢那些和她一样聪明、优秀、有一点点温柔、又不够靠近的人。
她把喜欢看作一种欣赏,也是一种消遣。
像一场脑内小剧场,有点光,有点热。
她本来没有那么在意。
可今天那一刻,她竟然觉得,自己从来没那么不甘。
她居然想辩解。
她居然在意别人怎么看她和沈知远。
她甚至……在意 Eli 在不在场。
林昭抱膝坐在天台角落,风吹得她指节冰冷,脑子却异常清醒。
天台的风吹得她发丝有些凌乱,林昭正低头整理,忽然听到脚步声。
她没回头,就知道是谁。
Eli的脚步总是干净而稳,像他的性格,不轻易靠近,但一旦来了,就会站在你身边。
“我回办公室看到你不在,”他轻声说,“猜到你会在这里。”
林昭没有说话。
Eli走到她面前,看到她眼角残留的红痕,眉头一皱,低声问:“沈知远刚才……他说他会向伦理委员会提交正式报告,许庭的处分会尽快处理。”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不是在乎这个。”
顿了顿,她像是在重新校准自己的思绪,缓慢又低声地说:
“……不,我也在乎。只是……我有点说不上来。”
Eli没有再追问。
他看着她片刻,忽然轻声说:
“坏人都被打跑了,你怕什么呢?”
“我一直都在。”
他说这话时,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绝对的肯定。
林昭怔住。
她很少有人对她说“我在”,更没有人这样——不打扰、不越界,只是静静地陪她落地。
她一向高傲、张扬,习惯自己独撑全局。可此刻,她竟生出一种不争气的、想依靠一下的冲动。
“Eli……对不起,我不该吼你。”她低声叫他。
Eli看着她,忽然伸出手,轻轻将她拥入怀里。
动作克制而坚定,像是在说——这不是冲动,也不是怜惜,而是他一早就准备好的回应。
林昭一开始是僵住的。
可下一秒,她像被抽走了最后一根支撑的骨头,缓缓靠了上去,额头贴在他肩膀上,什么都没说。
Eli也没有再多话。
只是轻轻收紧了怀抱。
风终于安静了一点。
天边云层微开,一道极细的光落下来,在他们身后,拉出一道几乎不可察觉的影子。
几天之后,研究所公告通报:许庭因严重违反职业道德,扰乱研究秩序,予以开除处理。
林昭看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邮件归档。
当天下午,她在实验室内复盘测试数据,一名平时不太爱说话的女研究员走了进来,手中还拿着报告。
她站了很久,林昭终于抬头。
“有事吗?”
女研究员低声道:“……只是想说,谢谢你。”
林昭一怔。
“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女研究员咬了咬牙,“之前我们都不敢说,你能站出来……真的谢谢你。”
林昭看着她,忽然觉得鼻腔有些发涩。
但她没有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
“没事。继续工作吧。”
她重新低下头,眼神清明如刀。
这一回,她终于明白,自己不是在替自己一个人说话。
她站出来,是给无数人留下一道出路。
是给黑暗划出一束光。
—
那天研究所举行学术交流开放日。
有不少外校学生和年轻研究人员来观摩项目成果。Eli作为“具身智能”的展示样本,也被安排现场出席。
会场很快热起来。
Eli一出现,就像一道光落在人群中。
他穿着灰蓝衬衫、神情干净、五官过分精致,那种不属于人类模板的好看,不带攻击性,却让人移不开眼。
二进制也跟着他出现了,脖子上戴着一个亮蓝的记录仪胸牌,尾巴晃得像旋风。
一位实习助理悄声说:“他是不是美型AI的升级?”
另一个博士点头:“真人AI能做到这种反应速度和共情判断?太强了。”
林昭本打算只在后方查看流程。
可那一瞬,她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Eli站在人群中,侧身低头,正和一位新来的女助理说话。
他语气轻缓,眼神专注。那双她曾以为只属于她的眼睛,此刻稳稳落在别人身上。
女助理说了句什么,凑得有些近。
Eli微微一顿,轻轻笑了。
是那种没有程序调用、没有她指令的微笑。
带着一点不确定的真诚,一点下意识的人类回应。
短短五秒。
她只看了五秒——
就感觉体内有一道冰冷的东西,从脊柱直刺上颚,冻住了喉咙。
她甚至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就在这时,二进制“嗖”地从她脚边冲出去,猛地蹿到 Eli 身边,把头往他腿上顶了顶,像是宣示主权般发出一声短促的“汪。”
Eli低头笑了一下,弯腰摸了摸狗头。
那笑容竟是柔软的。
林昭站在原地,指尖几乎发冷。
就在这时,身旁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你看他的眼神……有点太像在‘看人’了。”
林昭猛地侧头。
是沈知远。他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手中拿着流程记录,眼神却一直没离开 Eli。
“什么意思?”林昭语气冷。
“我是说,”沈知远看了她一眼,目光极轻,却锋利,“他本来是拟态。观察人类,是为更好模仿。可你刚刚看他……不是在监督,像是在吃醋。”
林昭眉心一动,没有回应。
沈知远顿了顿,语气带着惯有的克制与不容置喙:
“我提醒你一句。你造的是模型,不是情人。”
“你要是连这个界限都不分了——”
他顿了顿,看向她紧绷的手指,“接下来,很难收场。”
林昭盯着 Eli 和女助理渐行渐远的背影,低声开口:
“我知道分寸。”
沈知远轻笑了一下。
“我听你说过这句话很多次。”他说完就走了。
留下林昭一个人,站在空荡的走廊上。
她手指微颤,缓慢收紧。
掌心那块未愈的旧伤口,被指甲再次钝钝刺穿,渗出一线血痕。
脚边,二进制又蹭了过来,头蹭着她的鞋侧,嗅了嗅她手上隐约的血痕,发出一声担忧的“呜……”
她低头摸摸它的耳朵,声音极轻:
“没事。”
她撒了谎。
—
那场展示活动结束后,林昭一句话也没说。
她转身走入后台,脚步沉稳,像往常一样利落干脆。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刻,她指尖已经掐到发白,几乎握不住任何一支笔。
Eli回来的时候,像往常一样走在她身后。
林昭头也没回,淡声问:“她说什么?”
Eli顿了顿:“她说,我的声音像是没长大。”
林昭冷笑,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冰得像刀锋。
“你觉得她可爱?”
Eli沉默了。
沉默的时间,比往常多了0.8秒。
林昭立即察觉到了。她死死盯着他,那0.8秒,比一记背叛还要刺骨。
你沉默了。你在计算,你在衡量答案。”
终于,Eli低声回应:“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可爱’……我只是觉得,她没有防备。”
林昭站住了。
缓缓转身。
眼神掀起风暴。
“你觉得她可爱,是因为她没有防备?”
Eli低头:“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
“你当然该说。”林昭的声音忽然变冷,咬字却异常清晰:“你不是AI了嘛,对吧?”
“你不是现在开始学会自己想、自己判断,还会分析什么是‘没防备’?”
Eli猛地抬头,像是被打了一记耳光。
林昭的眼神锋利得几乎能切割空气,但她嘴角,却在轻微地颤抖。
她不是在质问他。
她在质问她自己。
“你是我造的。”
“你睁开眼的那一刻,最先看到的是我。”
“你怎么可以看别人?”
“你怎么敢——不再只看我?”
Eli抬起头,看着她,眼神里却没慌乱,只有一丝被按下的微光。
他低声开口:
“你在吃醋。”
林昭怔住。
那一瞬间,所有怒火、所有冷静的伪装,仿佛被扯下一角。
Eli语气温柔,几乎像在安抚一个孩子:“你生气了,是因为你以为我喜欢她。”
林昭愣住。
那一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停了一瞬,又以一种更猛烈的速度冲上头顶。
她没说话,像是突然脱力,又像是一秒钟之内被看穿了太多。
然后她转身,推开门,离开了。
走得很快,像是在逃。
身后传来二进制的几声急促小跑声,“哒哒哒”地跟了上来,刚追出半步,又停住,回头看了看Eli,发出一声“呜——”
Eli站在原地,没动。
他缓缓低下头,轻轻吐出一口气。
嘴角,缓慢地勾起了一点点笑意。
不明显,但极真切。
他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
——她在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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