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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府那扇白日里被禁军撞开的朱漆大门,此刻虚掩着。
门内庭院,积雪未扫,混杂着凌乱的脚印和翻倒的器物碎片。
一纸冰冷的旨意随着监刑官和刽子手的到来,彻底终结了这位裴家当家人的性命。
罪名确凿。勾结陈墨文,意图不轨。断头台上的铡刀落下得干脆利落,连一声像样的辩解或哀嚎都未曾容他发出。
裴净思的头颅滚落在刑台的污雪里,浑浊的眼睛还残留着惊惧与茫然,仿佛至死都不明白,这场滔天大祸为何会如此迅猛地将他吞噬殆尽。
消息传回被严密监视的裴府,如同投入油锅的冷水。
尚姝当场晕厥,醒来后便彻底疯了。她不再咒骂,只是死死攥着一件裴净思的旧衣,蜷缩在灵堂冰冷的角落,眼神空洞,嘴里反复念叨着无人能懂的呓语,间或爆发出一阵尖利扭曲的狂笑。
裴宇莫则将自己锁在房中,如同行尸走肉,巨大的打击和早已麻木的绝望彻底将他压垮。
偌大的裴府,只剩下空洞的灵幡在寒风中飘摇,以及禁军巡逻时铁甲摩擦的冰冷声响。
唯有裴弦的院落,还维持着平静。皇帝的特赦犹在,他未被拘禁,但也仅限于此。
他一身素服,独自立在廊下,望着庭院中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梅。
夜色浓稠,将他清瘦的身影几乎吞噬。指尖捻着一颗白日里从污泥中拾起的檀木佛珠,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渗入骨髓。
父亲死了,死得毫无价值,如同一只被碾死的蝼蚁。
他心中无悲无喜,只有一片冰封的荒原。荒原深处,唯一燃烧的念头,是季萧玉为何不来。
城外荒山,陈墨文伏诛的消息早已传来。
季萧玉无恙。这本该是风暴间隙唯一值得慰藉的暖流。
然而,自那之后,东宫方向再无半点消息传来。没有只言片语,没有一道身影,甚至连一个眼神的示意都没有。
仿佛那卷承载着生死相托的琴谱,那场并肩剿杀的血雨腥风,都只是他裴弦一人的幻梦。
是功成身退?是避嫌?还是……高处不胜寒,储君之位已容不下与罪臣之子的丝毫牵连?
心口的位置传来一阵钝痛。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压下那翻涌的情绪。指尖的檀珠被捏得死紧。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带着浓重痰音的冷笑从回廊深处传来,如同啼哭,打破了死寂。
尚姝不知何时挣脱了下人的看管,踉踉跄跄地扶着廊柱出现在昏暗中。
她披头散发,身上还穿着守灵的素服,此刻却沾满了尘土和不明污渍。
脸上是癫狂的扭曲,那双曾经盛满刻薄与算计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淬了毒的恨意,死死钉在裴弦身上。
“呵呵…二公子…好定力啊…”她声音嘶哑,刮过冰冷的空气,“老头子……脑袋都搬家了……你倒还能……安安稳稳地站在这儿……赏玩佛珠?”
她喘着粗气,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目光却更加怨毒地钉住裴弦,“你那个……好太子殿下……用我裴家的血……染红他的前程……可还满意?!他……他人呢?怎么……不敢来……看看他一手促成的……好下场?!”
“母亲慎言。”裴弦的声音如同结了冰的溪流,平缓,冰冷,不带一丝波澜,“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裴家今日,自有其因果。怨怼之言,徒惹祸端。”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将那颗冰凉的檀珠拢入掌心。
“因果?!哈哈哈哈哈……”尚姝猛地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污垢,显得格外狰狞,“好一个因果!若非你……处心积虑攀附太子……何至于让陈墨文那等旧怨被翻出来?!”
“裴弦……你就是裴家的灾星!是你那短命的娘……留下你这个祸害!还有季萧玉……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他答应过……他答应过会保裴家……骗子!都是骗子!现在……老头子死了……他连面都不敢露一下!”刻毒的诅咒裹挟着积年的怨愤和丧夫后的彻底疯狂,喷薄而出,在死寂的庭院里回荡。
裴弦捻动佛珠的指尖,在那声“连面都不敢露一下”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后他依旧维持着背对的姿势。
尚姝怨毒地剜着裴弦挺直却孤寂的背影,最终,目光落在灵堂的方向,一股极致的冰冷恨意彻底攫住了她。
她猛地甩开试图上前搀扶的侍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转身踉跄着,如同一个被怨念驱动的幽灵,冲回自己那同样被翻检得一片狼藉尚未来得及收拾如今更添几分阴森的内院。
夜色沉沉压下,将梅树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裴弦缓缓收回投向虚空的目光,摊开掌心。那颗温润的檀珠安安静静躺在那里。
突然,一声带着极致恐慌的尖叫从尚姝的内院方向传来,紧接着是器物被猛烈打翻的碎裂声。
裴弦眉心猛地一蹙。
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负责看守他院落的禁军校尉赵锋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手按刀柄,厉声喝道:“怎么回事?!”
“砰!”内院房门被赵锋一脚大力踹开!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腥异香如同有形的毒雾,扑面而来。
室内没有点灯,只有一个小小的炭盆歪倒在房间中央,盆内暗红的炭火明明灭灭,几缕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灰白色烟气正袅袅升起,正是那异香的源头。
地上散落着摔碎的瓷瓶和凌乱的物件。
尚姝披头散发,状若疯魔,正伏在地上,用颤抖的手疯狂地去抓那些泼洒出来的黑色香块,试图重新塞回那个滚落在角落通体漆黑的小瓷瓶里。
她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声,脸上是极致的惊恐和一种毁灭般的疯狂:“……死……都死……谁也逃不掉……季萧玉……裴弦……都给我陪葬……幽泉……大人……替我……”
“毒烟,屏息!”赵锋经验丰富,立刻暴喝,同时屏住呼吸,一个箭步上前,抬脚狠狠踹向那炭盆。
炭盆翻滚,暗红的炭火和尚未燃尽的黑色香块泼洒出来,溅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嗤嗤”的声响,冒起几缕青烟。
浓郁的异香瞬间被搅乱冲散。
“拿下她!”赵锋指着状若疯癫的尚姝,厉声下令。
两名兵卒强忍着不适,上前就要扭住尚姝。然而,就在他们手指即将触碰到尚姝肩膀的刹那,尚姝一直低垂的头颅猛地抬起。
火光映照下,她的脸已完全扭曲变形,七窍之中,竟缓缓渗出暗黑色的粘稠血丝。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仿佛穿透了人群,看到了站在庭院阴影里的裴弦。
她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破风般的声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几个破碎而怨毒的字眼:
“幽……泉……会……替我……看着……你们……都……死……季萧玉……他……逃……不……”
话音未落,她身体猛地一挺,随即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般软倒下去,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一小片浮尘。暗黑的血从她口鼻中汩汩涌出,迅速在身下洇开一片不祥的深色。
那双瞪大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房梁,凝固着无尽的怨恨和一丝诡异的指向幽冥的线索,幽泉会。
庭院中的裴弦,清晰地听到了这最后三个字。夜风吹过他素色的衣袍,带来内院散逸出正在迅速淡去的甜腥死气。
他脸上依旧平静无波,仿佛眼前发生的惨剧与他毫无干系。
只有拢在袖中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颗冰凉的檀珠深深硌入掌心。
蚀骨香,宫廷秘毒,七窍流黑血而亡……尚姝临死前指向“幽泉会”的诅咒,还有那怨毒未尽的“季萧玉……逃……不……”!
一股比抄家禁军更沉重比父亲断头更粘稠的寒意,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扼住了他的咽喉。
陈墨文不过是一把出鞘的刀,而这幽泉会,才是执刀的手,潜藏在最深的暗影里,编织着无声的杀网。
它的目标,绝不仅仅是裴家。季萧玉……那个此刻无法现身的人,才是这毒网真正的猎物。尚姝的疯狂刺杀,是警告,是报复,更是某种庞大阴谋掀开的一角!
裴弦的目光,缓缓投向皇城的方向,那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掀起了冰冷的惊涛骇浪。
父亲的血,嫡母的毒,季萧玉的隔绝……所有线索瞬间串联。
风暴眼内的虚假安宁,彻底碎裂。真正的黑暗,带着致命的獠牙,已悄然锁定了那轮最耀眼的骄阳。
赵锋脸色铁青地走出内院,手中托着一个木盘,上面放着被踢翻炭盆中残余的几块未燃尽的黑色香块,以及那个尚姝至死紧握的漆黑小瓷瓶。瓶身触手冰凉,不似凡物。
他走到裴弦面前,眉头紧锁,语气凝重:“裴二公子,此物诡异,毒性猛烈非常,绝非寻常妇人可得。尚氏临死所言幽泉会,不知公子……可有所耳闻?”
裴弦的目光落在木盘上。他伸出手指,指尖在距离那黑色香块寸许的地方虚虚拂过。
一股混杂在焦糊味里的独特异香钻入鼻端。
他眼神微凝,随即缓缓摇头,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悸与疏离:“赵军爷明鉴,此等阴诡之物,闻所未闻。幽泉会三字,更是如坠云雾。”
他顿了顿,掩唇低咳两声,“家母……尚氏,自父亲罹难,心神已然彻底崩溃。此等疯魔呓语,恐当不得真。”
就在这时,一直暗中留意动静的明砚,借着收拾狼藉的由头,悄然靠近了内院门口泼洒出的香灰处。
他动作麻利地清扫着,宽大的衣袖拂过地面,极其自然地将一小撮混杂着黑色残渣的香灰拢入袖中暗袋,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无人察觉。
裴弦眼角余光瞥见明砚的身影消失,心中了然。他看向赵锋,语气恳切而带着忧虑:“只是此物歹毒,竟藏匿于内宅,酿此惨祸,实在令人心寒。赵军爷,此事关乎阖府性命,更恐牵连圣听。是否……需即刻禀报上官,彻查来源?以免……再有祸端殃及无辜。”
他巧妙地将祸端指向了可能存在的来源。
赵锋看着裴弦苍白病弱眼神清澈忧虑的模样,想到他刚刚经历父丧嫡母横死,心中恻隐,疑窦大减。
肃然点头:“公子所言极是。此物来历,必须深究!末将这便去禀报!” 事关重大,他不敢耽搁,立刻转身大步离去。
庭院再次陷入一种紧绷的死寂,只剩下灵幡在风中猎猎作响。
裴弦独自立在梅树下,夜风吹动他的素服。他摊开掌心,那颗孤零零的檀珠静静躺着。
方才拂过毒香的手指,残留着一丝冰冷的异样感。他缓缓合拢手掌,将檀珠紧紧握住。
回到自己那间被严密保护却更显孤寂的书房,裴弦反手关上门。
隔绝了外面冰冷的监视,他背靠着门板,才允许自己泄露出一丝疲惫。
他走到书案前,目光落在案角。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不起眼的寸许长的细竹筒,像是不小心遗落的笔套。
他迅速拿起竹筒,指尖微一用力,拧开密封的蜡丸。
里面没有信笺,只有一枚触手冰凉沉重的令牌。令牌非金非玉,玄铁所铸,边缘锋利,正面没有任何纹饰,只在背面,用极细的刀锋刻着一个字:
“安”。
是季萧玉的字迹。
安。无恙。
裴弦的指尖死死捏住那枚冰冷的令牌,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个深刻入铁的“安”字。
冰凉的玄铁边缘硌得他掌心生疼,却有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口炸开,瞬间冲垮了连日来冰封的堤坝,汹涌地冲向四肢百骸,烫得他眼眶发热。
他没来……但他知道了。
他知道自己在等。他用这种方式,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在裴府的血腥废墟之上,送来了他无法宣之于口的牵挂和承诺。
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都被这枚小小的令牌熨帖抚平。
他低下头,额头抵在紧握着令牌的手背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死死压了回去。
良久,他才抬起头,脸上已无泪痕,唯有眼底深处那潭深水,被投入了炽热的熔岩,翻滚着决绝的光芒。
他小心翼翼地将令牌贴身藏入最里层的衣襟,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冰冷的玄铁很快被体温焐热,如同那人无声的守护。
他走回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明砚的身影如同融入烛光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公子。”明砚的声音凝成一线,带着一丝凝重,“香灰已验。此香……与夫人聂氏札记中提及的伽罗香性状有七分相似,然其腥甜更甚,且掺有‘黑鸠羽’研磨之痕。那黑瓷瓶底……有极细微类似泉眼波纹的刻痕。”
伽罗香,黑鸠羽,泉眼波纹。
裴弦执笔的手悬在半空,墨汁从饱满的笔尖滴落,在素笺上晕开一团浓重的黑。
母亲聂皖留下的那卷薄薄的《南疆异闻录》残页瞬间浮现在脑海。
伽罗香,前朝宫廷秘藏,无声蚀骨。黑鸠羽,西南奇毒,见血封喉。泉眼波纹……幽泉会。
前朝秘毒,西南奇毒,被强行糅合催生出更为猛烈的蚀骨香,瓶底隐秘的刻痕……尚姝临死前扭曲的面容和那指向幽泉会的诅咒瞬间清晰无比。
她不是主谋,她只是一只被推到台前点燃引信的弃子。
这阴毒至极的刺杀,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止是裴家。
季萧玉那张在心底清晰浮现的脸,此刻仿佛被一张无形而致命的毒网笼罩。
陈墨文的江湖手段如同汹涌的浊浪,虽险恶,却可见。
而这“幽泉会”,却是宫廷秘辛与前朝余毒的混合,是潜藏在帝国肌理无声无息腐蚀一切的阴沟暗流。
它比陈墨文更隐蔽、更庞大、扎根更深、手段更毒。
剿杀陈墨文之功,如同烈火烹油,已将季萧玉置于明处最耀眼的靶心。
这幽泉会的致命毒牙,恐怕早已悄然对准了他。
一股冰冷的战栗,顺着脊椎爬上后颈。
裴弦猛地睁开眼,眼底深处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燃烧,将那片刻前因令牌而起的暖意彻底焚尽。
他低头,看着自己悬停的笔尖,那滴墨已干涸成刺目的黑点。
风暴从未停歇,它只是换了一种更致命的方式在黑暗中穿行。
断头台上的血未冷,暗香已浮动,一场无声的围猎已然开始。
而季萧玉的安慰,是这黑暗里唯一的光,也是他必须拼死守护的软肋。
他不再犹豫,笔尖落下,在素笺上写下看似无关紧要的几行字,笔锋转折间暗藏玄机。写罢,他将其小心折好,递给明砚,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淬着冰:“用青鸟渠道,务必亲手交到殿下手中。另外,动用地网,查一切与伽罗香、黑鸠羽、泉纹相关的线索,无论宫内宫外,掘地三尺。”
“是!”明砚接过纸条,身影无声融入黑暗。
书房内重归寂静,裴弦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冰冷的夜风灌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他望着皇城方向那片被灯火勾勒出的巍峨轮廓,掌心隔着衣料,紧紧按着那枚贴身的玄铁令牌。
父亲的血,嫡母的毒,季萧玉的隔绝与暗诺,幽泉会的阴影……所有的一切,如同巨大的漩涡,将他彻底卷入。
他摊开另一只手,那颗沾过他体温的檀珠,静静地躺在掌心。然后,他松开手指。
檀珠无声坠落,滚入书案下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如同他最后一丝犹豫与退路。
该去找他们了。
在季萧玉被那无声的毒牙咬中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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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宝们要切主线了,主线主要是按丝竹的视角,下面就是预警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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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暗香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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