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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在裴弦的书房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寒意,吸入肺腑,连带着胸腔深处那陈旧伤痕都隐隐作痛。
明砚带回的消息扎在“幽泉”模糊而庞大的阴影轮廓上,勾勒出的,是比想象中更深更险的深渊。
“伽罗香确系前朝内造,非勋贵或前朝核心遗脉不可得。黑鸠羽踪迹指向西南边境,但具体渠道诡秘,地网亦受阻。至于泉纹……”
明砚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罕见的挫败与凝重,“零星线索指向宫内某些陈年旧档,以及……几位早已沉寂多年门庭冷落却根基犹存的前朝遗老府邸暗记,但皆如雾里看花,难以深挖。”
“对方藏得太深,根系之庞杂,根基之深厚,手段之阴毒,远超陈墨文之流。常规探查,恐……难及核心。”
裴弦立在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窗户的木纹,留下细微的痕迹。
皇城的轮廓在沉沉夜色中沉默着,灯火勾勒出它森然的骨架。而季萧玉,便是这巨兽最耀眼的头颅,也必然是最先被毒牙锁定的目标。
陈墨文伏诛带来的短暂安宁,不过是风暴眼中的虚假平静。真正的危机,潜藏在京城最深的脉络里,无声无息,腐蚀蔓延,编织着一张足以致命的毒网。
时间,是对方最有力的武器。季萧玉在明处,如同立于悬崖之巅,随时可能踏入下一个精心布置的致命陷阱。
尚姝临死前扭曲的脸,那怨毒的诅咒“季萧玉……逃……不……”,日夜在裴弦耳边回响,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尖锐的警铃。
他摊开手,掌心空无一物。那颗象征犹豫的檀木佛珠,早已被他亲手丢弃在尘埃里,连同最后一丝退路。
一股冰冷的疲惫感从四肢百骸深处泛起,并非源于此刻的惊惧,而是源于这具身体本身早已注定的无法逆转的衰败。
他清晰地感受到胸腔里那颗心脏的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带着一种力不从心的滞涩感,仿佛随时可能停摆。
手腕内侧,那处曾被火纹芝强行压制下去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提醒着他生命的倒计时。
火纹芝……
他仿佛又看见东宫暖阁里氤氲的雾气,季萧玉那双深邃如墨此刻却盛满焦灼与不容置疑的眼眸,紧握着他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丝竹,活下去。这火纹芝,我定为你寻来。”
那份不惜代价的执着,穿透了层层病痛与算计的阴霾,曾暖了他那颗早已习惯冰冷的心。
还有更早之前……皇家书院,是那个身披明黄太子常服的身影,如同劈开阴霾的阳光,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仪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一句“放肆”,便轻易化解了那场难堪的围困。
那是他灰暗生命里,第一次感受到来自高处的不带怜悯的庇护。
虽然是他算计来的,但态度可算计不了。
以及……那个几乎夺走他性命的寒夜,冰冷的湖水灌入口鼻,意识模糊下沉之际,是那只有力的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从死亡的寒潭中狠狠拽回。
季萧玉浑身湿透,发冠散乱,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储君威仪荡然无存,只剩下惊魂未定和失而复得的狂怒与后怕,紧紧抱着他冰冷僵硬的身体,一遍遍低吼:“丝竹,醒过来,孤不许你死。”
活下去……不许你死……
季萧玉的声音,带着灼热的温度,穿越回忆的迷雾,狠狠撞在裴弦此刻冰冷的心壁上。
然而,火纹芝……那株用季萧玉的权势和心意,甚至可能冒着未知风险换来的续命灵药,终究只是杯水车薪。
它延缓了衰败,却无法逆转命运,裴弦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具破败的躯壳,就像一盏熬干了灯油的残灯,无论多么精心呵护,熄灭只是早晚的事。
他早已习惯了与死亡如影随形,甚至……在无数个咳喘难眠的深夜,他曾平静地设想过自己的结局,无非是悄无声息地化作一抔黄土。
然而此刻,看着窗外那片象征着季萧玉的巍峨皇城,感受着幽泉会那无声逼近的致命威胁,一种前所未有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冰下的岩浆,在他心底汹涌奔腾。
既然这残躯注定无法长久,与其在病榻上苟延残喘,眼睁睁看着毒牙咬向季萧玉的咽喉,不如……让它燃尽最后的价值……
用这注定短暂的生命,去守护那个一次次将他从深渊边缘拉回给予他温暖与光亮的人。
季萧玉为他求药,为他涉险,为他挡去风雨。现在,轮到他了……
用这具残躯,化为最隐蔽的盾,最锋利的刃,潜入那最深的黑暗!
一个决绝的计划,在他脑海中瞬间清晰成形。
“明砚,”裴弦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听不出丝毫波澜,“我要消失。”
明砚猛地抬头,眼中锐光如电:“公子?” 他跟随裴弦多年,瞬间明白了这“消失”背后的分量。
“裴家已亡,裴弦……也该死了。”裴弦缓缓转身,烛光在他清瘦得过分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是燃烧殆尽的灰烬和孤注一掷的疯狂烈焰。
“一个被家族彻底厌弃身体病弱不堪时日无多对一手促成裴家覆灭的太子心怀怨怼又恰好才智过人的弃子……一个将死之人的绝望复仇……岂不是投向‘幽泉会’最好的投名状?”
他走到书案前,指尖重重按在那份关于“幽泉会”零碎线索的密报上,仿佛要将那无形的敌人碾碎:
“他们需要藏在暗处的刀,需要不为人知的脑子。我这个背负血仇命不久矣对季萧玉恨之入骨的怨魂,岂不是最锋利也最安全的工具?”
“唯有彻底融入那片黑暗,打入其核心,才能看清这只藏在‘幽泉’之下的巨鳄全貌,才能……在他们真正咬向季萧玉的咽喉之前,斩断它的毒牙!”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这条命,本就所剩无几。用它来换季萧玉的平安,值了。这便是它……最大的价值。”
明砚瞳孔骤缩,喉咙发紧:“公子!此计……太过凶险。九死一生!一旦身份败露,您将……”
“没有一旦!”裴弦厉声打断,眼中是绝对不容置疑的决绝,“这是唯一的路!”
“季萧玉在明,光芒万丈,他不能有丝毫闪失。我在暗,便该潜入比敌人更深的深渊。”
“唯有比他更深,比他更狠,比他更不惜命,才能护住他头顶那片天。”
他看向明砚,目光带着千钧的托付,“此事,唯你一人知晓。从此刻起,你便是我的影子,是我与这光明天地唯一的最后的线。”
“计划,我会详细告知于你,记住,”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带着血的重量,“无论我身处何境,遭遇何事,变成何等模样,除非我亲口下令,或身份彻底败露危及殿下性命,你绝不可妄动,更不可向殿下透露半分!”
“让他……以为我死了,恨我也好,忘我也罢,只要他安全。”
想到季萧玉可能的痛苦与恨意,裴弦的心口仿佛被狠狠剜了一刀,但他眼神中的决绝没有丝毫动摇。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翻涌的血气和那些温暖又刺痛的回忆,继续道:“我的身体,是我的弱点,也是我的掩护。”
“这份病弱和短命,在幽泉会眼中,或许正是易于掌控用完即弃的最佳证明。他们轻视的就是我致命的武器。”
明砚单膝重重跪地,头颅深深低下,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地面。
他的声音带着沉重:“属下明砚,以命立誓!唯公子命是从!纵使身堕无间地狱,受尽千刀万剐,亦必护公子一线生机,护殿下周全无虞!此心此魂,天地可鉴!”
裴弦伸出冰凉的手,用力扶起明砚,指尖按在他坚实如铁的臂膀上。
这无声的动作,是托付,是信任,亦是诀别的预演。
他走回案前,铺开一张全新的素笺,笔走龙蛇,墨迹深浓如血,开始勾勒那个将自己作为诱饵作为利刃作为燃料,彻底投入黑暗深渊的周密计划。每一个环节,每一次怨怼的流露,每一个利用自身病弱弃子身份的细节,甚至如何放大季萧玉对裴家见死不救的事实以制造裂痕,都精妙而冷酷地编织其中。
窗外,寒风呜咽着穿过庭院,猛烈地抽打着那株孤零零的老梅。
枯枝在风中狂舞,发出凄厉的声响,如同为一场注定悲壮的献祭,奏响了凄厉的序曲。
残烛在案头跳跃,映照着裴弦苍白却坚毅如铁的侧脸,那身影仿佛已在燃烧,要将自己燃成灰烬,只为在黑暗中,为那个曾给予他生命微光的人,撑起一片无虞的天空。
“只希望殿下,能慢一点恨我,慢一点忘记我,慢一点……慢一点结婚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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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全都是以裴弦的视角展开,季萧玉的视角在整篇文章中较少,剧透一下,下一章有绝笔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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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孤注一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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