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程筝整夜在海面上摇晃,每每将睡之际又被晃醒,胃里的东西更是翻搅上来堵住喉管,晕船晕得她恨不得直接灵魂出窍穿回去。

船舱房里有青苔的潮味,空气也湿极了,程筝睡不着,复又想起白天的事,在夜里睁了眼睛。

忽地,外头有人敲了她的门,程筝撑坐起来,没吭声,王发的声音闷顿传来:“六姨太,你那里还有多的晕船药么?”

程筝说有,随即搜找起来,开了门递给他,多问一句:“你拿给鹤少爷的?”

王发脸色煞白,像是长了一副软骨头软绵无力道:“不是,我好多年不坐船,晃了一天,现今也是撑不住了,吐了好几回。”

回廊虚亮着几盏电灯,程筝斟酌几番,开口道:“要喝水么?我拿给你。”

“不用。”

“恰好有事想问。”

说着,程筝回身去屋里倒一杯水出来,她并不排斥王发进屋坐着说,可他觉得实在欠妥当,只愿站在外头讲话。

于是程筝指指船舱边的阑干:“那便去那处靠着说罢。”

天色暗得似一只盘踞在云顶的黑蜘蛛,朝下布下黑色的网,连海面上的水都映成了灰黑色。

王发仰头吞了药,两手捏着杯子,显得并不十分自然。

“六姨太要问什么?”

“鹤少爷同五姨太关系究竟如何?”程筝实在好奇。

王发迟疑,她紧接着解释:“我如何也想不通我怎地惹恼了他,如若真是我犯了什么忌讳,你同我讲清楚,我才知道该不该道歉。”

“你这么问我我也说道不出什么……他们的关系时好、时又不好,我说不明白。”王发支吾着讲。

“五姨太为何自己一人奔去香港?”

“头几年四处起义,五姨太,以及她的姐姐秦三小姐,那时背着老爷偷偷参加去了,末了被捉去审。五姨太那时怀着鹤少爷,人家还怜悯些,可秦三小姐是直接被折了根指头!”

王发惘然,叹了又叹:“周家那时靠的是国民政府,可留不得这样的人,老爷本来打算直接休掉,避免惹火上身,还是周太太四处打点才将人保了下来,把这秦家姐妹二人送去了香港,叫她躲好了再也不要回天津。”

五姨太见自己出了事,周峥这厮却不闻不问,片刻间就心如死灰,释出来后同周老爷大闹一番,旋即遁去香港。

可她的父母早已被枪毙,自己是身如浮萍又毫无背景可依,总不能跟只雏鸟似的张嘴就等着毫不相干的周太太喂食。刚生下周怀鹤那几年,姐妹二人日子过得极为清贫:租的是公屋,睡的是硌背的硬板床,还要战战兢兢担忧自己一不当心就被军官拿枪抵了脑袋。

周怀鹤那时就是靠缺了手指的姨妈做针织活儿、靠连月子都没坐就四处打工的母亲的稀薄的奶水,一点点喂大。

几番磋磨以后,五姨太身子愈发差劲,奶水也不够,因此周怀鹤打小身子也不好,三天两头落病,五姨太每每见他奄奄一息,自己也得跟着号啕大哭。

那时候可还是大批人裹过小脚的时代,一个独身女人要养家简直难如登天,五姨太被逼迫得不得不扛起重任来,渐渐的,性子在强压之下愈渐强硬起来,笑容也少了大半,嘴角总是朝下的,别人总咂舌说她生的就是一张受苦的寡妇面,太过锐利了些,显不出一零星温婉女子的小意温柔。

可不显得凶些的话就只有落得遭别人欺负的份。

她挣仨瓜俩枣的工钱,尽管少,也咬牙给周怀鹤请过教书先生,王发彼时正住他们隔壁,蹭着听了不少讲学,也亲眼见到那个瘦津津的女人尖厉着嗓音叫周怀鹤跪在地板上,猛烈地拿掸子将他的小臂抽出一条一条青紫色小蛇般的痕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王发叫五姨太老妖婆,每每做梦梦见她训罚周怀鹤,醒来后都要擦掉冷汗。

在他印象中,周怀鹤似乎一点儿错都不能犯:本子上不能出现红墨水打的叉子,背书不能背得坑坑巴巴,背错了就要站在公屋门口顶着砖头厚的书罚站,连饭都不能吃,被路过的人笑话。

可鹤少爷打小就少言寡语,被罚了就乖乖受着,五姨太说什么就是什么,便是向同龄的王发也极少袒露真心。

五姨太说他必须十分、异常、极其出色,不能跟周峥那个拆白党混为一谈,等他再长得大些,自然可以回周公馆当他的少爷,享他的福,可他若是没本事争抢,没本事从另两个兄弟的嘴里夺出一块肉来,周峥难道会怜惜他么?

不会!只会像自己一样被丢到天涯海角的另一头,再不闻不问了,到了公馆,如果周怀鹤被周峥那厮养成没品没才的软骨头,一辈子就毁于一旦!

作业本子摊在桌边,周怀鹤才遭训过,胳膊还发着颤,他连一声呼痛都无,默默将痉挛的手臂鞭到身后。他跪得板直,下巴略略回收,消瘦的肩胛骨撑不起衣服,腰腹部空空荡荡地摆着。

公屋外是梅雨天,晾不干的衣裳哒哒向下滴水,地板汪着总也不干的水迹,霉斑在墙角开花。

周怀鹤静静垂眼,对母亲道:“我回周家以后,会接济母亲的。”

面前一盏天窗的窗棱切割日光,落在跪地的人身上,五姨太瞧见了也觉着像切在她心尖上般心痛,可她一贯奉承不严不打不成材的说法。

她吧嗒掉下两颗珍珠似的眼泪:“我并不求得受周家的接济,那倒不如叫我死了!我可以病死饿死,但你要是不成器,回不了周家,你得和我一齐饿死在这里,到时候坟也埋在香港,魂都飘不回天津!”

“现在周家家大业大,周太太的儿子成中流砥柱,连那个姓方的野种都去留洋念书,你学不好、做不好,如何同他们争抢?周峥当然能够狠得一个子儿都不留给你,就如同他当初直直抛下我一般!你到时候又该活成甚么样子!”

那时候五姨太身体已经很是不行,叫秦三小姐送信去天津,要将周怀鹤送回去。毕竟他是周峥的亲生儿子,周峥再怎么混蛋,儿子他还是顾念几分的。

秦三小姐去外面托人发了电报,回来时看见周怀鹤还直直跪在原地,两条瘦骨似的膝盖青中带紫,王发在一旁汗如雨下,她定了定身,过去将周怀鹤扶起,嘱咐了许多事:

此次他回天津,周公馆里三个少爷,周太太与二姨太积怨已久,不消周怀鹤掺和,周怀良同那方秋水都得龙虎相斗,届时必定鹬蚌相争,他好好藏着,当最后的渔翁是最好不过。

而回周公馆以后,身边不可没有可信的亲信,秦三小姐就去同王发的父母商量,说领他去有钱人家伺候少爷,工钱还能寄回部分到香港赡养父母,于是王发就这么跟着去了。

二人回天津时乘的是最破的船,周怀鹤全程静默着一言不发,像只被发着霉的日子所毒哑的雀,连头都没回一下,只是晕船吐了一夜,在香港一并吃下的所有苦难,似乎都搜肠刮肚地泄出了他的身子,那些坚硬的带刺的骨头,便从他的皮里穿刺出去,叫他成了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皮球。

所以,王发无法替鹤少爷判断那是恨还是爱,是恨那些年里自己挨过的毒打,还是爱那些年里母亲呕心沥血的培育?

话将说完,一盏茶全部见底,耳边海浪卷着风声,王发向程筝道明:“六姨太在鹤少爷面前提香港的事,仿佛人人都要全心全意爱自己的母亲,鹤少爷自然是不愿意听的,他不懂这些东西。”

程筝眯眼望着船外的风浪,道:“你应该一早讲给我听的。”

“少爷不喜和旁人讲这些,挫锐气。”

“那我还是装个傻,不去解释了,免得显得刻意,叫他觉得我是同情。”程筝说道,“想来他也不愿意和我讲个中缘由,还好我问了你。”

王发叹气:“便不提了罢。”

两人又站了一会儿,王发拿着杯子预备回房,说杯子他洗净了再还回来,程筝不甚在意地挥一挥手。

手刚放下,西边传来一声巨响,惨叫被掀了起来,程筝眼见着从斜前方的船舱里爬出个人来。

捂着胸口,似乎中了弹,血淌了一地。

“哪儿来的枪声!”人群惶惶然,不少人都惊恐地涌出船舱,被连成线的血迹吓了一跳。

那人刚奔逃出来,同一个舱房里又奔出来三两道人影,腰带里别着跟周怀良一样的盒子炮,两方直接在走廊里拼起军火,也不知是哪方挟了人质,只听见有人哭天抢地呼喊老家的父母妻儿。

程筝被震得耳鸣,来不及多想,随着人流一起匆匆逃窜。

王发懵一瞬,旋即找去周怀鹤房间,连行李都顾不上,叫周怀鹤快逃,走廊的灯都被枪子儿击破几盏,周怀鹤才被枪声惊醒,尚且晕船晕得恶心,面如灰土地挤进人流里。

轮船局随船的办事员扯嗓子大喊:“跳船!跳船!船上有偷渡的,疑似埋了炸药!我们已经给同航线的轮船发了电报!”

“跳船不是被淹死么!”

“水淹还能有一线生机,你顶得住炸药么!”

“这些人自己斗来斗去,全叫老百姓陪葬!我们都要躲去香港了还要遭这么一劫!”

有人这么骂道。

人群挤作一团,程筝跟周怀鹤他们汇到一处,王发推着二人:“快翻阑干跳出去!”

人像热锅上被烧着的蚂蚁,排成线扒阑干往外爬,后边儿的催着前面的快跳,程筝双手刚攀上去,后面人急得要掀她,周怀鹤捉住那人的手,一面闷头掖住身体的不适,一面飞去个锐利的眼风。

程筝正后悔着穿了件这样束手束脚的旗袍,是连腿脚也伸展不开。她好费劲地翻过阑干,在一船滚烫的热风中重重坠下。

江面像锅,人像备好的饺子挨个往里下。

落水之后,耳口鼻均被江水淹没,程筝从未习过游泳课,憋气憋得难受,坠下去不久,江面上便爆响一声,轮船被炸碎,壳片四处飞溅,掀到岸上又是一起山火事件。

程筝只感觉自己被滚烫的巨浪推出去好远。火球在水面烧起来,慢悠悠打着旋,随后如同垂垂暮矣的老者,浑身黢黑地散下架来。

她缺氧晕了过去,也不知自己有没有浮上江面,呛水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周身又是另一幅光景——她正躺在另一艘船上,船板上到处都是云霆号的失事乘客,四下里都湿答答的。

程筝难忍地呕出几口水来,虚弱撑坐起来,她抹去黏在眼皮上的头发,下意识四下寻着人,终于在身后十尺的位置瞧见了周怀鹤。

他似乎还没醒,被捞上来就扔在那儿,衣服头发都皱巴巴黏在身体上,皮肤像被泡发了一般惨白。

不会死了罢!程筝心惊一瞬。这速度并不按照她的预想,她也并不知道这次船难是本就会发生,还是自己跟上船来的蝴蝶效应。

这么想着,她蹒跚着寻去周怀鹤身边,一面咳水一面蹲坐下来,两手捧起他的头,拍了几下:“醒醒!”

探了鼻息,尚且有气,只是极为虚弱,他身体本就病怏怏的,这下难道真要溺死了?

程筝又喊了他几声,这人单薄的眼皮始终闭着,头发和睫毛都被浸湿,嘴唇抿成直线,肤色倒真显出一股戚戚然的死人气。

她这时犹豫了。

掌心触及的是遭江水浸泡得冰凉的躯体,程筝想起——这次船难是最好的时机。

只要她撒手不管,甚至于此时刻意陷害,周怀鹤的死亡也不会跟她扯上关系,她大可以归咎于天灾**,叫这人就这样死去,她任务完成,便可以收拾回家,万事大吉。

程筝盯了他许久,手心贴着他的脸颊,眉头拧了又拧,低下眼去,瞧见他的衣裳被冲散,领口扣子不翼而飞,裸露出的肩膀位置还能瞧见陈年积攒下来的一些浅色的棍痕。

斑驳错落,枝枝交缠,叫程筝双眼生出些尖扎之感。

王发的余音在她耳畔周旋不止,鼻腔萦绕的水气,仿佛香港那间小小的公屋里沤出的霉意。程筝默然片刻。

很久之前,在还没有被姥姥领回家的时候,她待在福利院里,仿佛也有过那样一段时光。

程筝觉着自己如今心头这股共鸣与怜惜委实太不合时宜,她分明有更重要的目的。

然而,更叫人心烦的是,眼底下这人长一张与周鹤一模一样的脸,虽然无数次确认这人的脾性与周鹤截然不同,根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玉玲说过周怀鹤在现代的尸体已经封进了坛子里,由青云宫的师兄弟们看守。

然而,他们长着同一张脸。她与周鹤一起上学、工作,好比青梅竹马,周鹤于她而言是可信可靠的哥哥。

从见周怀鹤第一面,程筝便叫自己努力辨认清楚眼前的究竟是谁。

可如今眼前的这个周怀鹤,还未能见到自己的母亲,便就这样溺死在船难么?

她日后还会有更顺理成章的下手的机会么……

程筝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直直挺着背脊颤着眼睫咬牙。

下一秒,从边上飞来个湿答答的身体,王发悲从中来,挤到程筝旁边摇晃周怀鹤的身体。

沉沉的思绪被打断,程筝一闭眼,心说是天不如她意,不叫周怀鹤这时候死。

王发在这里,怎么都要找人救他的。

此时王发还哭嚎着喊鹤少爷的名字,急着找人来救,程筝心说你这样晃来晃去,气管里的呛住的水也出不来。

她的眸光没好气在那伤痕上落了几落,随后放弃了思想斗争,眼一闭,给周怀鹤做胸外按压,叫他呛出几口堵住气管的水,随后摆正了周怀鹤的脑袋,掰开他下巴,在王发瞪大双眼的欲言又止中,吸一口气后将嘴唇挨了过去。

程筝心说,这样周怀鹤要欠她一个大人情,也不算很亏。

她的头发长长垂下,湿润地贴在周怀鹤眼皮上,像串好的珠帘,遮住二人贴在一起的唇,如同什么隐晦的秘密,若隐若现。

他唇上附着江水的咸腥,程筝给他渡气,随后继续按压、再渡气,如此反复几轮,周怀鹤的唇色略有回温,慢慢颤动眉尖。

在第不知多少回唇齿相互靠近时,周怀鹤慢慢张开了眼皮,瞧见的是她极近无比的、乌浓的好看的眼,睫毛像被雨水打湿的蝴蝶,挂着细细的水珠,一下一下地颤,正一瞬不移地盯着他,薄厚适中的唇上挂着莹亮的水珠。

轻微的、啪的一声,程筝睫毛上的水珠掉进他的眼睛里。

唇上温热潮湿,他心底轰然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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