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程筝瞧见底下人张开了眼,她最后渡完口中那口气,稍稍挪开唇,盯着他的眼睛,觉察出一些好似搁浅的鱼张合着腮的幅度——他的眼睑略略睁大了些。

“你醒——”还未说完,周怀鹤猛地旋身起来,低眼看见自己散开的领口扣子,竟是连声谢谢也不道,背过身去了。

在一旁湿着头发的程筝略显茫然,撑坐着拧起头发来,心中不平:“……当真是好人没好报。”

周怀鹤撇开眼刻意不瞧她,吞咽口水,眼睛半闭半睁似的,将两片湿润的唇抿直了。

见他醒了,王发先将刚才看见的事情抛之脑后,只道程小姐是为了救人才出此下策的,将头发和眼睛上的水一抹,向周怀鹤说:“幸亏有六姨太!我还以为你要溺死了。”

周怀鹤正心烦着,将人推开了,话里头还装着点埋怨的:“你就单呆在旁边看着?”

王发冤枉:“我学识浅,我又不晓得要怎么叫你将水呛出来。”

程筝心道,她现在这身份也不过是个乡丫头,如今扮拙是扮一半漏一半了。

“我可救了鹤少爷。”她一面拧头发一面微笑说,“得欠我一次人情。”

周怀鹤终于将衣裳整理好,掀唇道:“先欠着。”

程筝直朝他淡淡地笑。

甲板上躺着的俱是遭了此次船难的人,船员正挨个统计名姓,王发拂拂身子,麻溜地站起来,向船员说名字去了。

到码头时香港正阴天,柏油山道像织锦一般一行穿错着另一行,三人下船,远远望见双层的公共汽车顺着山道慢行下来,车上不少附近大学的学生,抱着书,穿着蓝布夹衫,探量着**上车的人,边说,口中边谈论接下来的茶舞会。

他们念的是教会学校,讲的是广东话,程筝一点听不懂。

浑身湿透,衣服才吹得半干,尚是黏在皮上的,活像用胶水黏过,颇显得狼狈。

他们坐下,预备先去寻秦三小姐,随后一齐去医院看望五姨太。王发付了三张车票钱,皮夹子里的纸币也是湿黏的。

前几年周怀鹤回了周公馆以后,每月定期会往香港姨母的账户汇款,最大的一笔就是这几日买西药股挣的钱,全都汇了过来,一部分给母亲和姨母赁屋用——她们不肯买房定居,另一部分则叫姨母交进医院里。

现在钱款充足,只要他母亲的病尚有转机,那么费用自然是不愁的。

坐在公车上时,周怀鹤当下尚且如此想着。

只是,当公共汽车驶到地点放下二人,他抬着湿漉漉的眼,瞧见的却是大门口吊着的白色布花,像是直接从灰色的天幕直接长出来,垂进他眼睛里似的。

周怀鹤定住身,久久地,眼都未曾眨动分毫。

见这样装饰,程筝也明白过来:人已经不在了。

她侧目望他一望,掀开唇瓣预计说些什么,见周怀鹤垂下的苍白的手指轻微抖了两抖,末了也无甚可说的话,又闭上了嘴巴。

天呈现雾霾笼罩的灰色,疏疏落落下了点儿毛毛雨,华氏温度计的水银往下落了几度。

充作灵堂的大客厅里只有他的姨母秦三小姐,以及一樽盖了花的棺椁。

五姨太死了,也只有一个姊妹充当吊客。

秦三小姐居黑色丧装,腰胯部分系白布,不知在火盆前盯了多久,背略略弓缩住,听见动静后掉过头来,眼眶边泛起些微红色。

看清来人,她凄哽说道:“你们怎地现在才到!我昨夜向天津递了消息去,他们说你已经上了船,你母亲……昨天夜里就去了!”

时值傍晚,鼓乐手已然离去,留下一堆乐器搁在地上,大客厅里静默下来,周怀鹤只觉耳朵边抽去了什么似的异样清寂,他开始眨眼。

不知是因为才下船晕船症并发了,还是什么别的,周怀鹤忽地躬身,只觉得胃里空空荡荡的,翻肠搅胃起来,一如多年前乘船离开香港那日。

程筝见状急急忙忙搀住他的胳膊,被他紧紧捏住手腕,王发急去找晕船的药,道是溺水的后遗症。

她面朝秦三小姐说道:“我们来时路上遭遇船难,奔波两日,烦请找处地方歇一阵脚再谈话罢。”

几年前秦家姊妹两个从公屋搬到如今这所赁屋里,面积较之前大许多,两间房,秦三小姐住着一间,五姨太自己住一间,不过后来五姨太常住医院,屋子许久没人住了。

秦三小姐悲戚地领着他们去了五姨太原先的房间,将周怀鹤先安置在这里,他溺过水,手脚冰凉,王发去兑了两杯温水来坐下休息,秦三小姐盯了一会,继续去灵堂守着火盆。

仅有两间屋子,男人住一间,女人住一间,睡不下的只得打地铺。

五姨太的棺椁还在底下大堂里摆着,香几乎都要燃尽了,周怀鹤在母亲的屋子里休息,闭上了门,王发在里头与他讲话,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奔波几日,程筝早无精力了,早早睡下,掀开眼,侧卧在铺了棉被的地板上,木头拼的地板不够严丝合缝,踏上去有发空的“嘎吱”声,一步连着一步——她能听着隔壁人闹出的声响,应是周怀鹤正在屋内走动。

眼前是一片蒙蒙的暗色,可单是听着这点轻缓的脚步声,脑袋里便浮出些碎片状的画面来。

她好似同王发站在一起,看见一间窄小若骨灰盒一般的屋子。

年幼的周怀鹤便跪在她眼前,上身挺得笔直,青白如玉的皮肤渗出冷汗来,五姨太一面掉泪珠子,一面用鸡毛掸子敲打在身上。

然后那红痕便成为她在甲板上从他领子里望见的那一道道。

程筝走了神,随后慢慢阖上眼,只道自己想太多。

她自己个儿一个无父无母的,却还是觉着死了母亲的人真可怜,不论他对五姨太是爱是恨,在人死了以后,都没有太去追溯的必要了。

程筝紧紧闭眼,不发挥过多的同情心,预备睡了。

三小姐夜里总翻来覆去,似乎一夜没睡,早早便起了,计划找殡仪馆的人将棺材抬了走。

程筝还留在屋内,听着外头的细碎言语。

“你睡了么?怎地还在这里烧纸。”

“醒得早罢了,这灯是谁点的?”

“姓程的小姐——该是这样叫罢?毕竟也没嫁给你父亲。昨日将你扶上楼后,她跟我一道坐下,我将那沓纸钱续完,她将蜡油融了又装进这小铜盘子里,重新埋了灯线,说她也没甚么好准备的,只能够为你母亲供一盏长明灯。”

“她么……”周怀鹤的声口很是轻,慢慢地说。

静了许久,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听得他复道:“今日便要将棺材抬走么?”

“我们在香港是举目无亲的,你母亲死了也没人来吊唁,不如叫她早些安息。假使你想多吊念一会也——”

“抬走罢。”周怀鹤说,“我不想。我只是看看她。”

谈讲的声音消失,程筝默了许久,翻过身子继续睡觉。

晌午,秦三小姐差使王发去买些山楂或酸梅回来,拿酸东西压一压周怀鹤的肠胃。

交代完以后,她也并不闲在家里,送了五姨太的棺材走,又找上楼同周怀鹤商讨了些事,程筝不好上去听,只瞧见她下楼时手里捏了两张洋行的支票,将王发扯至门口细语几句便出了门。

门口的话叫程筝听着一些。

“我来时瞧见不少军官,三小姐现在出门能行么?他们估计会上门查关。”王发忧心。

三小姐啐道:“呸!那些狗腿子早奉了英国人为主子,中央现今全换了洋主子,连带着底下的人刀尖直朝同胞,见之欲呕!”

“不过不当事,我平日行事小心非常,他们没证据捉我。注册的名额好久才拿到一个,今日我去办妥。”

说着,往上扬一眼,眼睛里头不少红色血丝,“关照下鹤少爷的身子,非必要时刻无需出门,免得遭英国人查,我去去就回。”

门被关上,程筝探着口风:“五姨太的丧事还未办妥么?三小姐怎么这样急着出门。”

王发搪塞几句:“是还有些后事要处理,叫我们午饭上外头吃。”

这里不比周公馆,是没有帮佣和专门的厨子的,生活起居全由自己照料。

王发问着:“六姨太不上天后庙去么?”

“不急。”程筝道,“后日才是庙会,今明两天都闲着。”

“现在的计划是什么?等我从天后庙回来便启程回天津么?”

“怕是没有那么快,鹤少爷说要等五姨太下葬以后再走,还有些要紧事没处理妥善。”王发说。

程筝点头,知晓自己是套不出来话了,便噤声。

那日秦三小姐很晚回来,比昨夜睡得快,待人睡着以后,程筝起来解手,推门看见大堂吊灯是亮着的。

她循声下楼,见他衣着单薄,斜卧在沙发椅上,头上还披着一块长长的白布,越发显得脸白而窄,瞧不出什么血色。

眉与眼之间夹一丝近乎漠然的寂寥,像一杯晾凉的开水,烟子也飘不起来的寡淡,将他本就显得病态的面庞烘出些鳏夫寡夫的意蕴。

仿佛很孤单似的。

“还不睡么?”程筝披了件衣服,瞧见几案上是很小的一张黑白照片。

“姨母找好了墓园,明天母亲便葬进去了。”他冷不丁这样讲。

程筝也坐下来,远远望了那相片一望,一母一子,相片上的模样已经模糊了。

他将脖子支在靠背上,低阖着眼,嗓音靡靡:“姨妈说她去世之前一切正常,并没有将死的迹象,入睡之前还说隔日要吃早市的茶点,可一觉睡醒人就没了。”

程筝垂眼,在这描述里寻到一星半点儿姥姥的影子,如果她这次回溯不成功,回去了可能也就像周怀鹤这样无声地颓丧。

“节哀。”她漫应道,“世事总是无常。”

走神间对上周怀鹤的眼睛,程筝就忽地心虚了,甩开眼。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五姨太的死讯,他的眼珠被顶上的西式吊灯晃了一晃,真像遭大火烧干的珍珠,是发着涩的一抔珠灰。

半晌,他将胳膊也搭在椅子扶手上,轻轻地说:“你知道她知晓我要赶到香港来,叫姨母嘱咐我什么?”

“她说——我斗得过斗不过周怀良?争得过争不过方秋水?周峥有没有说定给我打理些什么产业,我能不能在周峥死后占了他的家业叫她痛快一番。”

周怀鹤声口拖拖拽拽,秉一副极淡的腔调:“她觉得我得到了这些,她便有报复的快感,我如同她放在瓮里的蛐蛐,须同另外两个兄弟绞缠。”

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他的话羽毛般浮在湿润的空气里,一上一下地晃悠。

“六姨太觉得我是当斗还是不当斗?”

“你的事何须叫我做决定?”

周怀鹤静静道:“我以为你很是好奇,很是想插手,否则怎会一个劲儿向王发打探我的事。”

程筝一诧,心说王发这报告打得也忒快。

他徐徐伸手去端茶盏,那半盏茶已然凉透了,被他抿进口中。

周怀鹤眸光落于茶水上,并未看向她,但话确是对她说的:“六姨太好功夫,从王发口中将话全撬了出来罢,现在恐怕觉得我如何如何可怜,生在商贾之家,却不如你过得欢快,我并无太值得回忆的童年往事,只有一个好逸恶劳抽大烟的父亲。”

“我顾影自怜都来不及,何至于心疼你?”程筝咂舌,“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便向你道歉。”

“道哪门子歉?”周怀鹤动作定了一定,撇眼看她。

程筝说:“那天在船舱里说的话戳进你痛处了,我那时不知你的境况,于是才向王发询问,并无刻意探询或取笑之意。”

刻意探询其实是有的,但来之前周怀鹤叫她少听少问,程筝也不可能自爆。

“你总能寻到借口自圆其说。”周怀鹤虽这么说,似乎并不打算继续追究下去,换言说道,“我并未因为这种事情难过生气。”

程筝睇他一眼。

这人明晃晃说假话,当时明明就气着了,还将她推出门去。

“歉我就道完了,鹤少爷还欠我人情呢,我帮你这样多,你还整日疑心我,鹤少爷随时怀疑我的真心,叫我既难过又气恼。”

说罢,还煞有介事地晃晃脑袋,叹一口短促的气,极哀伤似的。

周怀鹤倏地抿住自己的两片唇,想起那日光景,心中蠕蠕似有虫爬过,睇她一眼,无言之中透露“你竟还敢提船难”的讯息。

程筝毫无羞赧之意,存心笑道:“我可从未亲过其余男人,鹤少爷是首个。”

仿佛因为这个吻,便要很亲近似的。

然而周怀鹤的信任没有那样好博取。

“呵,六姨太总说嘴里挂的是玩笑话,我也不知该当真还是不该当真,你这油腔滑调何至于向我说,我父亲可还没打消娶你冲喜的心思呢,现在爬我的杆子当心摔下去,两头捞不着。”周怀鹤脸上挂着半真不真的笑意,似真心笑、似假意笑,“况且,我没叫你亲过我。”

程筝闷声:“倒显得是我上赶着不成?那时候就该叫你在船板继续呛着水。”

他散懒窝在软和的沙发椅上,恐怕昨夜也像秦三小姐一样没睡,这会子许是困了,瞧见光晕柔和她的面庞,记起来早晨姨母说程筝为他的母亲供了一盏长明灯,于是视线便移到那灯芯上去。

兴许是她的声线过于好听了,即使带着些怨气,也像声音里生出一副牙齿来,细细密密地咬着他的皮,教周怀鹤心中生出些许恬静来。

极少有人为他这样病败的、不争气的人做这样的蠢事,连他自己都没想过要为母亲供长明灯。

因着那些责难是存在的、打骂是存在的,周怀鹤没法叫自己不怨她,却也没法叫自己太怨她。

那盏灯的火光怎么与那船上的吻混杂到一处去了,周怀鹤蒙蒙地想。

昏昧光线下,他便坐在沙发椅上,狭长的眼缝底下裸露淡淡黛色,又好似睫毛投下鱼骨头般的影子。

程筝还欲责怪他一番,顺带讲几句博好感的话,可一转眼,周怀鹤已经斜扎在椅子上睡着了。

她静静端详他姣好的一张皮,不多时,竟也窝在椅子上睡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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