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湑只见管事弟子怔愣了一瞬,而后露出大彻大悟、斗志昂扬的模样,不禁在心中吐槽。
“他为何神情变化如此这般,怎么,是在质疑本尊的财力吗?”贺湑阴恻恻地冷笑一声。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现在可是坐拥四十六万灵石的人!
“……”
行重:“其实我觉得他……”并无此意。
贺湑眼里已然燃起了熊熊斗志:“不必多说,看我实力。”
管事弟子带领贺湑朝着城内最繁华的地段走去。
一路上人流拥挤,可两人所到之处,人群却自动地退散开来,连喧闹也随之褪去了。
仙人的排场可真大,行走在同一条街道上,却好像跟凡俗隔了一层似的。
贺湑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尤其是那些沉默的注视,明明不带恶意,却莫名让他感到不适。
好在没走两条街,就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长老,这便是北原城中规模最大的成衣店。”管事弟子将贺湑引至一栋装潢华贵的楼前。
镶金楠木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天下第一裳。
这名字起得倒是霸气非凡,不错,非常能称托他的实力。
贺湑倨傲地一点头,昂首阔步走进楼里,管事弟子紧跟其后。
甫一进门,便有使女迎了上来,殷切地询问贺湑的需求。
“好看些的,但也不要太复杂,最好有点颜色。”贺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再找几件孩童穿的衣服。”
使女笑吟吟地应下:“请问仙君孩子的身量年岁几何?”
贺湑估摸了一下忘鹤的体格,手在自己齐腰的位置比划了下:“年纪么,十岁左右。”
“好的,请仙君稍作休息,奴家这就为仙君安排。”使女福了福身,退下了。
对于贺湑的要求,使女表现十分平淡。
这天下第一裳每日迎来送往数不清的客人,其中不乏有修者,而修者年岁漫长,有个把孩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管事弟子显然没有如此平静。
先是贺湑说出要好看的、有颜色的衣服,便已让他小小地吃了一惊。
谁人不知剑尊永远是一袭白衣胜雪,就连剑穗也是雪白的,这几乎已经成了天下人对剑尊的刻板印象。
好看有颜色的衣服,若说是帮别人买的,倒还解释得通。
可孩童的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管事弟子下山三年,望月峰行事又十分低调,因此他并不知晓一年前望月峰下拜入新弟子的事,脑子里开始冒出一些天马行空的猜测来。
十岁左右的孩童,剑尊又闭关了整整十年,这不是刚好对上了么!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那个让剑尊亲自来为之买衣服的,难道就是孩子他娘亲?
这是什么惊天大八卦,管事弟子内心发出尖锐暴鸣。
好歹是在北原城里做了三年管事,磨练出了一点定力,在贺湑回头之前,管事弟子及时收住了自己的表情。
贺湑微微蹙眉,总觉得这名弟子看向他的眼神怪怪的。
贺湑波澜不惊的态度让管事弟子的八卦之火稍熄,想起来到此处还有正事。
说不定方才剑尊让使女找那些衣服,只是为了掩饰真实目的呢。
果不其然,支开使女后,剑尊在四下里观察了起来。
管事弟子默默将手按在腰间佩剑上,目光跟随着贺湑移动,试图从那一匹匹精美华贵的绸缎上看出异样。
将一楼逛了个遍,管事弟子又跟着贺湑上了二楼。
终于,剑尊停在了一匹绯色织锦丝绸前。
管事弟子的神色骤然凌厉起来,如临大敌,如炬的目光几乎要将那匹丝绸盯出一个洞来。
贺湑驻足了约莫半刻,终于,抬手缓缓抚上那匹绢纱。
这是昆仑天蚕丝织就的绢纱,薄如蝉翼,那一层绯色似天边红霞,连带着绢纱上的仙鹤织锦都栩栩如生起来,宛如穿行于团团红云当中。
亮而不艳,贵而不俗。
拿来做成罩袍,内搭白色里衣,倒是很衬他颈边这朵桃花。
“仙君好眼力,这匹绢纱的原料是天山灵蚕化蝶前吐出的最后一缕丝织成的,蕴含灵蚕精血,天然就是这灿若云霞的绯色。”不知何时,那使女已然回到贺湑身边。
她手里捧着个托盘,托盘里齐齐整整地叠放着几件衣服,面料俱是精美非常。
见贺湑对这匹绯色绢纱感兴趣,使女索性将它取了下来,以便贺湑仔细观赏。
蕴含精血的灵蚕丝纺成的织品果然不俗,贺湑能够感受到其中流淌的灵力,似乎正按照某种奇异的走势流动。
“我们的织女在纺纱时,将防御阵法融入了这匹绢纱的纹样当中,因此它制成的衣物不但美轮美奂,还是具有防御功能的法衣。”织女的解说让贺湑心动不已。
只是这样侬丽的绯色,对于剑尊来说,多少有些过于风流了。
虽然他内心十分想要这匹绢纱,但考虑到自己现在的人设,贺湑觉得还是不能脱离得太明显。
剑尊的交际圈里尽是大能,万一被其中哪个看出端倪,发现他是假冒的,那他不就创业未半中道崩殂了。
还是循序渐进些为好。
“的确不错,不过……还是罢了,就把你找来的那些包起来吧。”贺湑内心挣扎片刻,依依不舍地放弃了。
使女眼睛一亮,欢欢喜喜地应下,带着贺湑去了柜台。
她果然没有看错,如此芝兰玉树气度非凡的仙君,出手就是大方。
而跟在贺湑身后的管事弟子,脸上神情却和使女的欢喜形成鲜明对比。
他手还按在剑柄上,神色茫然地目送贺湑在使女的带领下去了柜台。
这就完了?
他还在等剑尊开口断言这匹绢纱是用邪法织就,或者有什么别的问题呢。
他连一会拔剑的姿势都想好了,只待剑尊一声令下,他便一剑封锁天下第一裳,好好挣个表现。
管事弟子殷殷期待着事情有所转机,一眨不眨地盯着贺湑。
贺湑从乾坤袋里摸出了灵石。
贺湑从使女手上接过打包好的衣物,看都没看一眼就扔进了乾坤袋。
贺湑招架不住使女的热情推销,办理了会员业务。
贺湑……
“今日有劳,告辞。”
在管事弟子殷切的目光中,贺湑客气疏离地同他告了别。
而后身影一转,便消失在了人流里,片刻后,天边一点靛蓝御剑远去。
管事弟子久久没有回过神。
原来剑尊此次来北原城,真的就只是为了买衣服?
他艰难地消化了半晌,仿佛方才见到的不是剑尊下山买衣服,而是嫦娥下凡逛夜市,玉兔上街称萝卜。
魔幻,十分魔幻。
既然如此,那些衣服难道真是买给……管事弟子一个激灵,眼底的震惊顿时变了味道,八卦之火熊熊燃烧起来。
他和山上的同门好友一直保持着联系,可是却并未从他们的口中听说过这件事情。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是掌握第一手八卦的人啊!
虽然没能让他述职的履历的履历更加丰满,但是却让他掌握了弥足珍贵的第一手八卦,他已经可以预想到回到山上后被同门簇拥的盛况了。
管事弟子顿时又恢复了精气神。
另一边,贺湑已然踩着飞剑飞离了北原城。
北原城里的新鲜玩意还挺多,要不是此次揣着目的来,他真想将街头巷尾全部逛上一遭。
“你方才分明喜欢那匹绢纱,为何不买下?”行重冷不丁问道。
“也没有很喜欢吧,”贺湑说完,又惋惜似地叹气:“那颜色太风流,同谢之涯这冷面剑尊不相配。”
前半句是假话,后半句是真话。
真话也真得有限,某人从前明明最爱哄他穿侬丽的衣裳。
虽然这人已全然忘记了。
“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何要买孩童的衣服。”贺湑话锋一转。
不难猜到,这衣服是给忘鹤买的,贺湑只认识这么一个孩童。
不过行重还是从善如流地问道:“为何要买?”
难道不维持恶毒师尊的形象了?
贺湑引人来问,却又卖关子,唇角一勾:“秘密。一会你就知道了。”
不多时,寒剑山的山门出现在前方。
飞剑一进入寒剑山地界,贺湑脸上多余的神色立刻收敛了。
北原城离寒剑山不算近,加之贺湑也没有特意赶路,一来一回也耗费了不少时间。
此时太阳已然西斜了,天边开始浮现出若隐若现的绯色,像极了那匹绢纱。
贺湑回到望月峰上的小木屋,推门而入时,俯在桌边抄写的忘鹤下意识挺了挺脊背。
忘鹤手执毛笔,一笔一划抄写得极为认真,看起来几乎到了全神贯注的地步。
如果他偷瞄贺湑的目光没有被发现的话。
一个油纸包被扔到了桌上,恰好落在忘鹤面前,食物的香味透过油纸轻飘飘地钻进忘鹤鼻腔。
忘鹤·咽了口唾沫,巴巴望向贺湑:“师尊,这是?”
贺湑在窗边的小几旁坐下,喝了口茶润润喉,淡道:“你的晚餐。我说了,抄完之前不许离开。”
“谢谢师尊!”忘鹤小心翼翼地拆开油纸包,里面是贺湑在街边随手买的糕点。
忘鹤认得,这是凡间的梅花酥,从前他差点饿死在街头时,曾有人施舍过他两块。
那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世间无二的珍馐。
忘鹤吃得狼吞虎咽,几块小小糕点,生生让他吃出了满汉全席的架势。
他自幼流落街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幸而有好心人瞧他可怜,又看出他颇具根骨,将他送到寒剑山下,替他指明了一条生路。
上山的路很坎坷,跌跌撞撞间,他不知怎的就误闯望月峰,惊扰了隐居山巅的仙人。
接着他便成了剑尊唯一的亲传弟子。
这一切都幸运得像梦一样。
他仰望着他的师尊,与世疏离,不染纤尘,却俯身将他从泥沼中捞起。
有那么一瞬间,忘鹤真的以为自己的苦难就此终结,而满心欢喜地憧憬起未来的生活。
却不料,方脱离凡世苦海,转头又被陷入了仙山顶上寒冷彻骨的雪中。
而亲手将他推进雪里的,正是那亲手将他拉出泥沼的师尊。
师尊并不喜他。
忘鹤早已接受了这个现实。
可今日的梅花酥,吃起来又是如此香甜。
尽管它意味着惩罚的延续。
或许是唤醒了味蕾经年的记忆,那埋藏心底的嫩芽又小小地、试探性地冒出了头。
忘鹤鼻头一酸,啪嗒掉下两滴泪来,将还没干透的墨迹晕开两团。
他连忙抹了把眼睛,下意识地往贺湑那边看了一眼。
那披着靛蓝色外袍的仙人半阖着眼,骨节分明的手微曲,支着额角。
他看起来神色有些迷蒙,像是卸下外壳露出了柔软脆弱的内胆。
不过那只是一瞬,眨眼间,冰冷坚硬的盔甲又将那丝脆弱严丝合缝地包裹住了,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剑尊褪去靛蓝色的外袍,站起身,极轻而淡地扫了忘鹤一眼。
那一眼不夹带任何情绪,却好似雪夜里寒风席卷,冷得忘鹤一激灵,立刻低下头去。
直到木门开阖的“吱呀”声落下,他才再度抬起头。
只看见天边最后一丝余晖,恰被夜色吞没。
北原城内,暮色四合,街上行人渐渐寥落。
使女点亮了灯笼,指挥小厮将其挂在檐下,融融亮光照亮了那块横书着“天下第一裳”的牌匾。
夜间明灯是主家的要求。
挂完灯,使女便准备闭店。
晚间人流本就稀少,更别提是在寒冬的北境,各家各户早早就关上了门窗。
因为没有客人,天下第一裳闭店的时间也早。
门扉将要阖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抵在了门上。
来人身量颀长,灯光自上而下洒落在身上,他背着光,线条利落而孤冷。
使女抬头仔细辨认,认出这是白日光临过的仙君,于是重又拉开了门。
从前不乏有去而复返的客人,诉求大抵是回去思量后,对买下的货物不满,要来反悔。
使女便自动地将谢之涯也归为此类,心下有几分忐忑,恭敬问道:“仙君,可是今日购置的衣物有何不妥?”
谢之涯垂眼,认出这使女便是今日接待过贺湑的那位。
于是他开门见山道:“今日我看过的那匹绢纱尚在否?”
使女立刻便反应过来,笑容真切了两分:“尚在,奴家这便替仙君取来。”
很快,使女将装着那匹绯色绢纱的檀木盒递到谢之涯手里,而后恭恭敬敬地将人送走了。
直到望不见白衣仙君的背影,她才轻舒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这仙君让她感到有些奇怪。
白日里他分明对那绢纱依依不舍,晚间下定决心来买走,本也正常,可那仙君面上却敲不出一丁点合乎常情的愉悦。
甚至那眉眼间的清寒,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不过仙家的事,她想这么多做甚。
使女摇摇头,赶走纷杂的思绪,重又关山了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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