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幻境之二

前世,须弥山上。

“今日练习,归鸿剑法十一式。对招二十七回,比之七日前,减少五成——”

谢珣在纸页上画了个红圈儿。

手中簿册上记有自今年元月元日起纪川每日修行情状析解,同样的簿子还有六册,都已记满了,收在床头矮柜里。

“照你进境,已经可以在我手下过五十招有余。可接连几日,却总在二十招过后就想弃剑……最近,你不太舒服么?”

谢珣放下册子,试了试纪川额头。

纪川侧头趴在桌对面,两只手都垂着,剩下个右脸颊支着桌子,看上去闷闷的。

“没生温病,最近也没见咳嗽,不是风邪入体。那是太累了?”谢珣皱眉分析,无意识咬了下笔杆头。

纪川掀着眼皮看他,这种角度让他下眼白露出来一点,看上去阴阴的捉摸不透。不过他眨了下眼,这种神情很快地消失了,他垂着眼道:

“师父,我已结过金丹,等闲不会害病的。”

“……是。”谢珣怔忪了一下,想收回手,未成。

纪川抓住了他捂着自己额头的那只手。

纪川忽然说:“师父,你的手指这么软。”

谢珣被他这样拽着,不得不维持倾身过来的姿势,无奈道:“骨骼软硬并不影响握剑,可是身体境况会。若你觉得虚弱难受,不要逞强。今日晚课还上不上?不然,你就歇上几日,去山下散散心。我给你零花钱,想吃的,想玩的,不用犹豫。”

“我不去。”

纪川松开手,坐正了。两肘撑在桌面上,直直盯着谢珣。

忽地,他霍然起身,一下子冲到榻上,拿被子蒙住头,一会儿又露出个脑袋:“我难受,我要睡觉了。”

——倒没忘记脱外衣和靴子。

谢珣看他:“请你下来。”

纪川重复:“我好难受,头好疼,我要睡觉了!”

谢珣说:“你可以休息,但这是我的床榻。”

纪川脸红了一瞬。

他翻个身,侧躺着,两只眼睛眨巴眨巴望向师父:“我、我知道。一上来,我就闻见了。”

“你是不是生我的气?”谢珣问,握着那只紫毫笔无意识把玩。

深赤色的笔杆,在他白皙清瘦的指节间滑动。

倏地一声,烛火燃起,暖黄光晕似水,扑在面上。

若不看那双眼睛,坐在灯下的,俨然是个十成十的画中美人。乌发长长地披着,仅用布带随意束了一点,灰色大袖长衫洗得褪色发白,向肘间滑落,露出骨点分明的手腕。

然而那双眼睛极黑,神色定定,烛火映入眼底,竟似冷火在死水中烧。

谢珣想了很长时间,轻声说:“你心里正因什么事而觉得委屈,是不是?到底为什么,你要说。叫我猜,我猜不到。”

“师父,你过来。”纪川说。

谢珣走到床沿边坐下,忽地一下,纪川从被褥里拱进他怀中。谢珣一愣。徒弟脑袋埋在他小腹上,声音闷闷地发出来:

“师父,我头疼。”

谢珣:“……啊。”

纪川指挥道:“师父,你摸摸我的头好不好?这样我会好受一点。”

谢珣僵硬地将两只手搭到徒弟后脑勺上,问:“好些么?”

“嗯。”纪川埋在他怀里点头,继续要求,“师父,你揉揉我的额角,还有耳朵后面。”

做徒弟的如此行径,委实放肆。偏偏纪川有恃无恐,偏偏谢珣还什么都依着他。

“如果觉得疼,你要及时说。”谢珣收着劲力,给徒弟按了几下额角,“重不重?”

“一点都不。”纪川伸出两臂,紧紧地环住他。

谢珣垂下眼帘。他当然知道纪川是装的,人怎么会对自己的仇人如此?可他又委实吃这一套,被孩子全心依赖着,好像他这个师父当得多么好、多么成功似的。

“我不想求那什么玉屏真人为师。”纪川终于道。

谢珣低头解释:“玉屏真人是当世大能,对门下弟子极好,尽心教导不说,每月又在宗门补助之上,另发一百灵石以嘉奖弟子。他座下的修士,没有不感激敬佩的。今年四月恰逢他收徒考核,机缘难得,若能通过……”

“他比你好么?”纪川忽地抬头,“师父,你觉得别人比你对我更好么?”

谢珣道:“当然。做玉屏真人的弟子,你会很有前程,很有面子。”

纪川道:“我不要!”

说完他又一头扎进谢珣怀中,咬牙道:“我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恨你。”

“嗯。我知道。”谢珣静静地说,接着手一僵,感到泪水打湿了身前的衣裳。

纪川忽然哭了。

谢珣浑身僵硬,除了等他哭完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纪川鼻音很重地说:“抱抱我。”谢珣只好揽住他。

过了一会儿,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此时此刻,须弥山顶月色如银,雪色满山。那千重万重的雪光里,只有一缕照进房中窗棂,被烛火氤氲成湿润的雾气。

在这座房间里,时辰如同雪光般融化殆尽。此地脱离了时间,因此没人能知道这是夜中的哪一更天。眼泪在怀里烫得就像是火。仇恨被混淆成相依为命。

纪川赖在他怀中,忽地说:“师父,你肚子里有声音。”

那种轻微的、隐秘的隆隆声,将师父的身体,他所抱拥着、依偎着的身体,构筑成了一座冉冉升起的神庙。

一座黑暗而温暖的神庙。

谢珣说:“是脏腑运行的声音。”

蓦地,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谢珣猛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也还是人,也有肺腑,也有肝胆。那些脏器,脏器之中和表面所走行的血液,甚至没有骨骼的包覆,只隔着一层肚腹,便贴着另一人的耳朵。

在纪川的强烈要求下谢珣被他抱着躺在被子里,谢珣问他:“你不害怕我么?”

纪川搂紧了他腰,说:“我怕一觉醒来,你把我扔了。”

谢珣沉默了很久说:“不会的。”

山顶刮起风来,吹得夜色动荡。

可是房中挂着厚实而柔软的毡毯,床褥间缭绕着清淡的夜合花香气。这种可安心神的白花,只开在温暖的南国。

纪川说:“中秋之后开仙盟大会,我听说蜀山的长老们,都在台下等候自己的弟子,给他们加油助威,鼓掌喝彩。”

谢珣睡意朦胧,随声附和道:“嗯。”

纪川轻轻地说:“如果师父在台下看着我,我一定拿头名的。”

夜色从天顶垂落而下,是纪川扣指捏诀熄灭了烛火。谢珣忽地心头一动,那时他早已经睡着了,可如今身处山神魇术中的他还醒着,听到徒弟絮絮的声音从自己颈窝处传来:

“蜀山有些长老脾气也很恐怖的,像毒辣真人,要是宋出云哪招出得不好,指定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喔,宋出云是毒辣真人的弟子,一个十来岁的小葱头,就跟我上山时一般年纪。当然,他可没有我那么聪明那么伶俐。

“毒辣真人骂人的时候,眼睛瞪得像两只铜铃,头发都翘起来,真可谓凶神恶煞。如果师父你带我去参加仙盟大会的话,我一下台,你就给我擦擦汗,叫我喝水,问我累不累啊?受伤了没有?哈哈,宋出云一定会嫉妒死我的。

“那时候你说,九华宗首席弟子奉命追杀你时,误将我认作你的孩子,所以也非杀了我不可……现在追杀令撤了,我也长得变了模样,所以就没必要留下了对么?蜀山是个多么好的地方,我该感谢你为我打算啊,师父。可我为什么一点也不想去?前程,面子,对我来说根本什么也不是。”

从前谢珣真没发现自己徒弟有这么多话。纪川说完一大篇,忽然沉默下去,又忽然抬手至谢珣颈侧。

二指正好点在血脉交汇处。

鬼刀之主被契印施与不死之身,唯空明剑第六式“咫尺天涯”可杀,否则那两根手指施力按下他就该死了。

纪川的手指在他命门处逡巡,沿着脖颈来回抚过。

蓦地一下,纪川收紧虎口,不轻不重掐住那截颈项。在夜里,他尚且睁开的眼瞳反出一点光来,质地冰凉。谢珣熟悉那种晦暗的眼神,那其中一定蕴藏着杀意。

可是他听到纪川低低地说:“师父,我做你的小孩子,好不好?”

其实除了空明剑诀第六式坊间还流传一种邪门之法,说是同鬼刀结契的人,身上会留下印记。只要毁掉那道契印,便可杀之。

这说法俨然是无稽之谈,但眼下纪川似乎准备死马当活马医,指间凝出一缕灵息,朝谢珣身上绕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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