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请神

白鸢撑着门扉,笑道:“屋里乱得很,不介意就请进吧。”

她今日腰间没别酒囊,穿了一身的青莲色,清丽婉约有如工笔侍女。只是腕上仍缠着零零碎碎的一大堆东西,行走间发出碰撞之声。

那串五帝钱上,多出了一些青色的锈斑。

锈斑下,隐隐约约沁着细线般的圆形红纹。

谢珣低头一礼,随白姑娘进屋。

纸扎铺内的确凌乱,房梁低矮,光线幽暗。迎面便是两大摞纸金元宝、一套刚胶了金箔粉的纸宅子,他跟着白姑娘小心翼翼绕过去,只听刷刷几声,七八根白惨惨的纸胳膊纸腿儿被踢向两边,勉强开出条路来。

路尽头,高窗一扇,桌一张,凳两把。

桌上摆着几张纸人样式,皆眸若点漆,还精心描画了重睑褶皱,眉间点着一点红,倒像画里的仙童似的。

“你倒知道我做卜算生意了,门路很精嘛。”白姑娘半开玩笑说着,拿手撩开墙上嵌着的水晶珠帘,露出一扇低矮的木门,“谁叫你来的?”

谢珣在白鸢身后数尺,为不踩到地上物件,走得很慢,“午前,是不是有位道长来拜访白姑娘?便是他。”

白鸢掀门帘的动作一僵。水晶珠帘重新垂落下来,发出哗哗的声音。白鸢低低地问:“你同那道士相识?”

谢珣道:“因在周府驱邪结识。”

白鸢默了默,听见这个回答,紧绷的背脊稍稍松懈下来。

她转身过来,不知从哪抄出把水壶,沏了杯茶,塞进谢珣手里,道:“顾公子,你且在外间稍坐。我……做些准备。”

未等谢珣回应白鸢便急匆匆进了内室。

关上木门的刹那,五帝钱在腕间发热。像是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的恐惧之意。

那个道士……那个道士!

白鸢没法立刻平心静气,干脆摘掉手绳,摆在内室桌上。

这五帝钱上,有她师父留给她的三道保命符。

今天用了一道。

白鸢回想那时情景,仍忍不住指间微微发冷。

起初,那人敲门进来的时候,她并未将这人放在眼里。

他穿着一身道袍,却一看就不是道士。

正经道人云游四海,风尘仆仆,哪会收拾得这么整洁妥帖。衣襟发髻一丝不苟,甚至袖底还有隐隐约约焚香、苦药、侧柏叶和皂荚混合着的冷调气味。

这种人白鸢见得多。

不过是装作出家人的样子,外表孤高不谙世事,实则精通风月手腕,靠这种反差勾引女孩子的芳心,以此赚取银两。

一言以蔽之,勾栏式样。

不过,饶是白鸢瞧不起这种职业,也不得不承认,眼前之人比起他的同行们,全无风尘之气,反倒有三分冷峻端严,应当是很招人喜欢的类型。

尤其招涉世未深的富家少女喜欢。

白鸢不以为意道:“看桃花,问事业,对么?”

那假道士往对面一坐,却问:“白姑娘三月前,已经收到信了吧。还未想出解法么?”

白鸢伸在袖里准备掏筊杯的手,忽然顿住。

一瞬之间,她心头狂跳。

三月前,她的确收到一封灵力写就的传信,信上问——

若人死后,魂魄不在人间,也不在幽冥,该往何处找寻,使之复生?

刹那间,白鸢明白过来,眼前之人,并不是什么风月场中的“假道士”。

他是仙门中人。

只有修仙者,因有超脱凡俗、通天彻地之能,便愈加地贪心,连抢夺死魂,逆转阴阳这种倒反天罡的事也敢强求!

"我不知道!"白鸢霍然起身,“我师父已经死了。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捉魂手’。”

其实三个月前她收到那封信时就该走的。离开南坪,走得越远越好。

若不是为了那件事……

白鸢咬住下唇,厉声道:“总之,我绝无可能帮你。”

假道士说:“若我已经找到魂魄,只是请捉魂手传人将魂魄从新躯壳中抽出来,何如?”

“绝无可能。”白鸢沉声。

虽然面上极冷静,但那人提到抽出魂魄的一瞬间冷汗就打透了她的后背。

白鸢呼吸起伏,以十指掐入掌心迫自己稳定声线,道:

“你既为仙门中人,难道不知玉屏真人是怎么死的么?”

一听“玉屏真人”名号,假道士笑了一下,扬声问:“怎么?”

白鸢后退几步,稳住身形,开口道:

“玉屏真人为使道侣复生,迫我师父用出捉魂手。道侣本已转世,却又从来世躯体中被生生剥离,回到原身。然而复生归来的,却已不是人,而是人魔。我师父赶到时,玉屏的剑将她捅了个对穿,而她……咬断了玉屏的喉咙。一对怨侣,死在血泊中。”

说到最后,白鸢声音连同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她想起师父对自己的教诲:

“仙门中人修炼到一定程度,飞天遁地,指木成宅,朝游北海暮苍梧,一剑霜寒十四州。可是他们忘了,再利的剑,也斩不断天道,再快的身法,也逃不过早已注定的命运。”

“死生之事,命中注定,是无可改变的。”白鸢说道,“我,帮不了你。”

那假道士仍坐着,听她说完,笑道:“有何不可改变?人魔而已,所求不过精血,给他便是了。明明连剖心取血都做不到,却能如此轻易求得复生,还真是该死啊。”

他虽有个笑模样,可眼底冰冷。

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阴沉。

仿佛灵魂深处的阴影里,蹲踞着不可名状的巨大怪物,它正透过那副俊美出尘的皮囊,朝人世间投以冷冷的一瞥。

白鸢心下骇然。

这话什么意思……若他复生之人,化为人魔,他要供养起来么?

白鸢扶住矮柜,撑着想开口送客,却见那人手中光华一闪。

一瞬间,冷汗涌出,五帝钱随意而动,脱手化成保命阵法——她听说这世间有种邪术,杀人后,便可继承他人神通!

可是假道士动的不是杀招。光华落成,是一套茶具。

不知何时,假道士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句传音在半空飘荡:“浓茶伤身,不宜待客。若有客来,请他喝这一杯吧。”

*

啪嗒两声。

两只光亮的牛角筊杯落在桌案上。

那牛角筊杯约一指长,呈半月形,一面凸起,一面平齐。是宁州占卜“掷杯筊”中常用到的。

纸扎铺内室狭小,只一面矮桌、几张软垫、一只年久失修的缺角矮柜,看起来甚至有几分空荡。

谢珣和白鸢相对而坐,他掷完一次,二人都低头去看结果。

一只平面朝上,一只凸面朝上。

圣杯,神明应允。

“请再掷两次。三次结果连起来,便是一句卦辞。”白鸢道。

谢珣依言照做,心中默念问题,又掷两次,都是两平朝上,代表“阴杯”,

“吉兆呀。”白鸢眉心舒展开来,“圣阴阴。正所谓:浮云吹散尽,明月正当中,万里一天碧,东西雨便风。求谋如意。顾公子,你问的什么?只要再加十文,我便细细解来。”

谢珣轻轻摇头:“不必了。劳烦白小姐。二十文么?”

白鸢手一挥:“不用不用。我都没出力。再说,我俩不是同好吗?有事再来问,我给你打折。”

“多谢。”谢珣神色有些不自然,转开话题,“白姑娘店里的茶,很好喝。”

“是吗?”白鸢一怔,给自己沏了一杯,只觉入口寡淡无味。

这茶是子虚真人留下的。一瞬间白鸢大呼不妙,这假道士才与顾公子认识多久,便已知道他的口味了?

白鸢眼见顾停舟,虽穿门派弟子服制,却头戴脂玉簪,腰佩白玉环,俨然是个富贵公子。

子虚道人修仙不假,可保不齐,有什么副业!

比如诱骗不谙世事的富家少女……少男。

“这茶喜欢,你就拿去。”白鸢想了想还是道,“如果子虚真人跟你要钱,你不要给。”

谢珣:?

谢珣心说这小子继承了我的遗产,如今应该很是富有。

白鸢正要去拎茶壶,忽然之间,四角烛火熄了。

下一瞬,满室雪亮!

纸扎铺的内室是没有窗的,然而此时此刻,雪亮的电光,在一瞬间映满了屋子,仿佛四壁皆无,其中人暴露于满世界雷霆之下——

轰隆!

巨大的雷声紧贴闪电而来,引起地颤。

电光逝去,房中陷入一息黑暗,紧接着闪电再临,四壁映出雪紫色,巨大的阴影滚动扭曲占满整间墙壁,烛火倏忽再起,剧烈摆动,映得四壁影子狂乱,有如鬼魂之舞!

“你问了什么?”白鸢大惊失色,腕间五帝钱再次发出灼烫之意,下一秒,却被一只手按住。

谢珣伸手按住她的五帝钱。

白鸢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那个正被人诱骗的清纯少女……少男,此时的眼神,竟然平静无澜。

他轻声说:“别怕。”

五帝钱灼烫之意瞬间消失。

阴影在震颤中分离、缩小,在四壁之中流窜,如雾凝结为水,最后聚拢在谢珣对面墙上,形成个半人高的影子。

那是……一尊神像。

谢珣道:“白姑娘,你回头。”

白鸢扭头望去,空无一物。雷电消失,蜡烛重新燃起,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白鸢看不见那尊神像。

谢珣掷杯筊时就觉得古怪,因为在南坪城掷筊占卜,竟然不需要请神。

原来,南坪城的这位山神,威能极高,无须拜请,便可降临。

或者说——

神,早就已经降临。

正在虚空中,注视着他。

其实谢珣并没有一个问题占卜三次,他占了三个问题,而且后两个都是随便提的。

而第一个问题是。

南坪山神,可杀否?

圣杯。

代表神明应允,事可行。

那些白鸢看不见的阴影从神像体内弥散而出,穿破墙面,围拢在谢珣周身。一片黑暗之中,谢珣回到了前世。山神的魇术,再一次发动了。

雷霆之后,纸扎铺外,响起了沙沙的雨声。

引用:

“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吕洞宾三度城南柳》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贯休《献钱尚父》

“浮云吹散尽……求谋如意”,卦辞引自网络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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