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禁断

猛地一下,谢珣从魇术中醒来,天还黑着。

月亮卧在云后,淡如蛾眉一痕,檐角和廊柱相交处堆着团团暗影,乍一看像个鸟窝。

谢珣有些恍惚,分不清这是周府还是须弥山上。

在前世,他头发很长,每次洗完要搭在矮架上晾,晾着晾着便睡过去,醒来时,往往夜色已浓,青鸟都飞回屋檐下的巢中,把脑袋埋在胸口翎毛里睡着了。

纪川学御风诀的时候把鸟窝掀下来一次。

谢珣搬了架很高的梯子,又把鸟窝安回去。

徒弟捏了诀飞到屋檐边,神情颇为不解,似乎想问他怎么不用法术,还要架梯子,爬上爬下,麻烦得紧。

不过纪川开口,问的却是:这种鬼魂变成的鸟,也要筑个巢来休息么?

谢珣说:当然。其实鬼也会睡觉。

纪川皱了皱眉,装深沉,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你见过么?

谢珣说:我师父在时,曾带我去玉门关。战场上鬼魂数以万计,徘徊游荡,哭泣不已,只有满月的夜晚,能淌入凉州河中休憩。等到汛期,水涨起来,终于载着那些鬼魂由北向南,他们这才随着河流,魂归故里。

纪川一听谢珣提这个“师父”,脸就阴下去,撇撇嘴,说:哦。

说完闷闷不乐拧身,并指捏诀御风而走,在空中蛇行数步,忽地身形一歪,砰一下砸进紫藤花架中。

谢珣把徒弟拔出来,给他上药。顺道熟练地将他嘴捏开,免得他逞强不喊疼,咬牙用力太过,口里流血。

纪川小时候实在别扭得很,谢珣挑灯夜读,钻研过灵宝山人十五本教育书籍,终于大彻大悟。

每当谢珣提及自己师父,纪川总是极不开心。这是因为,谢珣的师父,是个十分体面的正派人物,剑圣,徐商临。而纪川的师父,却是他这个名声糟糕的歪门邪道之人。

两相对比,纪川自然心中不平。

谢珣于是决定将他送往九华宗,拜入当世大能玉屏真人门下。

九华宗地处仙门源流地蜀山,又出过两位大乘境宗师,堪为六派之首。玉屏真人已至合体境界,为人光风霁月,颇负盛名。若纪川拜玉屏为师尊,那真是面子也有了,里子也有了。

纪川却不愿意。

拖来拖去,玉屏真人死了。九华宗由毒辣真人出任掌教,此人雷霆手段严厉非常,谢珣便再没提过这桩事。

忽然,起了一阵风,吹散了空中的云絮。月色澄明起来,驱散了檐角的暗影。那里并没有鸟窝,只是很多花鸟草藤纹样,刻痕中填着泥金。

这里是周府。前生已矣,他死过一次了。

纪川蓝衣素簪,坐在阶上,借月色翻书。谢珣虚着眼看,深蓝纸纹的书封倒有些眼熟,再一看书名:

《堕入诡道后,冷面剑圣为我沉沦》。

“醒了?”纪川掂了掂他手指。那张眉眼深刻的脸映在夜色里,面无表情,冷峻如北派石凿雕像。

谢珣问:“你在看什么?”

“从一位姓白的姑娘处购得的话本故事。”纪川一只手擎着书,拿拇指翻过一页,“第七回,‘俏郎君失足陷罗网,冷剑圣恻隐救风尘’。”

谢珣问:“一共多少回?”

纪川答:“五十三回。”

“哦。那你慢慢看吧。”谢珣含糊应道,安详闭上双眼,希望这梦赶紧过去。

山神比他预想中高明三分。见魇阵告破,便又编织这场荒唐怪梦,想要乱他心神。

这梦境极为逼真,但到底存有破绽。

纪川只是小时候别扭。

又不是变态。

哗啦一声,书再翻过一页,谢珣已经睡着了。他睡相十分端正,永远仰面而躺,所以方才一醒,就看见檐角,盯着那处发呆。谢珣总是望着屋檐发呆,好像在思念着什么人似的。

纪川默念法诀,将谢珣转作侧身。

就这样枕在他腿上,脸朝他怀里埋去,手上没力气,软软地搭着。怀中人呼吸均匀绵长,纪川更没法睡了,愈加清醒起来。

他心说其实死人也可以这样躺在怀里不是么?

尸体用过七魂草,一样有气息,有人的体温。

都没区别。

书再翻过一页,上头写:

“美人掀得红绡,芙蓉面,如霜雪。一时满座皆惊,言其清艳端秀,光映照人,不可方物。中有出价黄金千两者,不曾微微动容。

“忽闻踏风之声,一人飘然而至,布衣半旧,剑如虹影。神情悲肃,目若寒星。正是当世剑圣。

“剑圣道:‘若我只一人,一剑,汝随我而去乎?’美人自高台跃下。

“须知当年,玉奴儿一十有九,全无鬼刀之凶名,未有修为之随身。茕茕孑然,既稚且纯。年少痴情,惟系一人。此意一如韶华,不可复得而与他人矣。”

*

谢珣醒来时倚廊柱而坐,腰间逍遥门传音玉符微微闪光。

小师妹的声音自符中传来:“九师兄,快来!周老爷醒了,急着要见你!”

昨夜除谢珣外,其余三人未曾陷入魇阵。周老爷惧怕水井,搬到西厢房中去住,方奕然同小师妹守着周老爷。如此一来,谢珣同纪川分作一处,在水井前一间空屋外候着,以观夜里井中异动。

谢珣应过小师妹,却未立刻去往西厢房。

周府水井挖在东北角,这不对。

阳宅之中,东北为艮位。艮为山之象,属土。如果将水井置于艮位,岂非水土相冲,招惹污秽?

谢珣走到井旁,咬破手指,滴血入井中。井水漆黑,观之极深,鲜血没入其间,激起一点微小的涟漪。

艮属山,代表山神。井属水,代表鱼。土克水,山神镇鱼。

府中的小厮是人,却因为这口井而陷入魇症,生出了鱼眼似的白膜。如果这井有某种力量,能使非鱼者转变为鱼,进而被山神的魇术镇压、操控,那么昨夜的鱼怪,真身为何?

谢珣探向左边肩头,想取下鱼怪留下的血痕细观,却摸了个空。

那团血不见了。

谢珣眉心一凝,朝玉符传音:“小师妹,子虚真人现下可在周府中?”

那边顿了一顿,传来阵细微脚步声,苏雪柳走到门外说:“子虚真人一早就走了。”

苏雪柳顿了顿,又道:“白小姐你还记得吧?昨天我们在书市遇到的那个姑娘。周老爷说白小姐在清水巷中为人占卜,也替他卜过水井之事,不过没什么用。你说子虚真人会不会去找白小姐了?——九师兄,你快一点,周老爷要见你,急死了,哇啦哇啦的……”

“就来。”谢珣等了半刻,不能再耽搁,便离开了井旁。

因此,他没有看见,在他离开的刹那,井中出现了一双瞳孔苍白的眼睛。

那双眼睛颤抖着,像在施展某种法术,从井水中凝出一点红来。

是谢珣方才滴入的鲜血。

血珠在白眼球的颤抖下渐渐凝结、旋转、上升,颤巍巍的,就在即将脱离水面的瞬间,忽然又猛地向下一坠。一滴血落入水中,瞬间弥散开来,鲜血及处,水竟微微地沸腾起来。

白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红色的脸。

红色的脸,像是枝头结着的酸果那样成串地冒出来,又彼此挨挤着,涌动着,像被什么东西强行地系在了一起,有如异生的肉瘤。

一张脸。两张脸。三张脸。四张脸。

忽而间,一张青脸暴凸而出,血口大张,嘴中刺出的利齿上,沾着腥血和鲜红的脏器碎片,朝红脸噬去。

沸腾的血色里,红脸们同那张青脸缠斗起来。它们彼此啃噬,争斗不休,直到齐齐埋入水中。

一瞬间,血色消弭,水面恢复平静。

然而一阵窸窸窣窣的,人耳所不能察的声音,却在水深处翻腾起来——

好疼啊……

好疼啊……

好疼啊……

替死鬼……

替死鬼……

替死鬼……

替死鬼……!有替死鬼了!血……血!

谢珣直往西走,路过三道廊,两进院,一处湖泊,越走越古怪。

周府院中布置,亭台楼阁,草木石头,皆有讲究,图风水吉利。

这说明周老爷是讲风水的人。一个深谙此道之人,怎么会犯在艮位打井的忌讳?

难道,周老爷是帮山神镇压“鱼”的角色?可眼下境况,周老爷却像是得罪了山神,而且胆大包天,请来两路方士,“驱除邪祟”。

谢珣推开西厢房门,周老爷见他,欣喜地奔过来,扑倒在地:“恩公,恩公!”

方奕然立在一旁,无奈道:“周老爷,我家师弟,名中并无一个‘玉’字。”

周老爷不管方奕然,嘴里还在“恩公恩公”,两只手揪着谢珣衣摆,缓缓抬头,看清他脸的瞬间,却愣住了。

“怎么会?”周老爷忽地颓然坐地,“我竟忘了,那画像……不是同一张脸啊……”

谢珣道:“周老爷勿怪。后生姓顾,名为停舟,想必并非您所寻恩人。”

周老爷点点头,又摇摇头,喃喃自语:“怎么会?明明,恩人已经到了……”

顾停舟三个字,自然和“玉”毫无半分干系。

字里带玉的,是“珣”。

只是,周老爷如何知道,那个名中带玉之人,已经到了?

*

清水巷,纸扎铺。

笃笃。

午时三刻,有人叩门。

白鸢坐在小马扎上,正给纸人小姑娘画裙子。墨色纸片乱糟糟铺了一地,是小纸人儿的刘海,她提前涂好了,还没粘。

一听到敲门声,白鸢心脏猛地一跳,自语道:“又来?真晦气!”

转念才想到,那人刚找完茬,来的应该是另外的人。

白鸢吁了两声,起身拉开店门,看见来人,总算松了口气。

门口是顾公子。

顾停舟站在门边,朝她微微颔首:“白小姐,可否请你,替我卜算一卦?”

话本剧情当然是假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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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似梦还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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