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的日子,终于在一片蝉鸣聒噪和闷热潮湿的空气中降临。
那蝉声,不再是夏日活力的喧嚣,倒像是某种尖锐而单调的倒计时,催促着无法逃避的终局。
考场设在另一所陌生的学校,红白相间的警戒线像一道冰冷的符咒,将这里与外界彻底隔绝。
穿过层层安检,金属探测器的蜂鸣、监考员审视的目光,都如同穿过一层层无形的压力薄膜。
坐在贴着自己名字和照片的冰冷座位上,许栀也的心境却异常地平静,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表面波澜不惊,内里早已枯竭凝固。
周遭弥漫的紧张气氛,像浓稠的胶水粘滞在空气里——考生们或神经质地反复深呼吸,或用力搓着发凉的手心,或死死盯着空白的草稿纸,额角渗出的汗珠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冷光。
监考老师拆封试卷时塑料摩擦的沙沙声,如同钝刀刮过神经;开考后,笔尖在纸上疾走的唰唰声汇成一片压抑的潮汐……
所有这些声音和画面,都像是隔着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传来,遥远而失真,无法在许栀也心中激起半点涟漪。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抽离了灵魂的观测者,悬浮在自身躯壳之上,冷眼旁观着这场名为“命运转折点”的盛大仪式。
发卷,审题,作答。
她的动作精准而机械,没有丝毫多余的迟疑或慌乱,如同早已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试卷上的题目在她眼中,褪去了知识的温度,彻底异化为一排排冰冷的符号,一级级通往那个以生命为誓约的彼岸的阶梯。
复杂的函数变换不再是逻辑的迷宫,只是等待被拆解的冰冷结构;晦涩的文言文不再是历史的回响,只是需要被直译的密码文本;长篇的阅读理解不再是思想的碰撞,只是待提取信息的枯燥段落。
她的思维像一台高速运转却毫无感情的精密仪器,冷静地分析,逻辑地推导,准确地书写。
公式、符号、文字,从笔尖流淌出来,工整得如同印刷体,透着一种非人的、令人心悸的冰冷感。
每一个标点都落在它应有的位置,每一个步骤都清晰无误,却唯独缺少了思考的温度和灵光。
她的大脑异常清醒,像被冰水淬炼过,高速处理着信息,却又仿佛与这具疲惫的肉身彻底分离,只是忠实地、一丝不苟地执行着那个烙印在灵魂深处、支撑她活到此刻的唯一指令:完成它。
这个念头本身,像一块沉重的寒铁,压在她意识的底层。
时间在笔尖的移动中无声流逝,被切割成一道道题目的间隔。
窗外的阳光从炽烈刺眼,到逐渐西斜,在考场上投下长长的、不断移动的阴影。
考场里的空气愈发沉闷,发酵着汗水的微咸、纸张的油墨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由无数焦虑心跳蒸腾出的气息。
有考生开始焦躁地翻动试卷,纸张哗啦作响;有考生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叹息,像濒死的气流;有考生用力按压着太阳穴,试图驱散脑中的混沌。
许栀也却像一座被遗忘在喧嚣海洋中心的孤岛,完全沉浸在自己冰冷、寂静、由公式和文字构筑的世界里。
她甚至感觉不到身体的疲惫和手腕因长时间书写而传来的阵阵酸痛,所有的感官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屏蔽了,只剩下眼前的题目和脑海中那张明信片的影像在交替闪烁——那明信片上的字迹,曾经是温暖的寄托,如今却成了冰冷命运的判决书和鞭策她前行的符咒。
最后一科结束的铃声,以一种极其突兀的方式,骤然撕裂了考场里长达数小时的凝滞空气。
那铃声尖锐、绵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如同丧钟的最后一声敲响。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巨大的喧嚣声浪猛地冲击着许栀也的耳膜:有人长长地、如释重负地舒出胸中积压的浊气;有人兴奋地跳起来,与同伴击掌相庆,发出短促的欢呼;有人懊恼地拍着额头,急切地围在一起讨论着答案的对错;有人紧绷的神经骤然断裂,忍不住喜极而泣或失声痛哭……
所有的声音、动作、表情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强烈情绪,汇成一股巨大的、庆祝“解放”的洪流。
在这片沸腾的海洋里,许栀也沉默地放下了笔,笔尖在最后一道题的末尾留下一个清晰而冰冷的句点。
她合上试卷,动作缓慢而滞涩,仿佛生锈的齿轮在艰难地转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看不见的疲惫。
她随着汹涌的人流机械地向外移动,像一片随波逐流的枯叶。
走出教学楼,午后的阳光依旧刺眼,白晃晃地照在她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皮肤下只有一片冰封的、深入骨髓的麻木。完成了。那个沉重的、以生命为赌注的承诺。
她终于完成了。
然而,支撑她如行尸走肉般熬过这些炼狱般日子的最后一根精神支柱,在这任务完成的瞬间,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令人心悸的呻吟,开始剧烈地摇晃、崩裂。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虚无感,如同冰冷刺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悄然涌来,迅速而无声地吞噬着她脚下仅存的、名为“目标”的坚实土地。
她茫然地站在喧嚣逐渐散去的校门口,像一个刚刚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死寂荒原之上的挑夫。
热浪裹挟着人群残留的气息扑面而来,远处是车水马龙的嘈杂市声,但这些都与她无关。她失去了方向,失去了动力,甚至失去了感知痛苦的能力,只剩下一个巨大的、黑洞般的空无。
心脏的位置,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冷风毫无阻碍地从中穿过。
晚缇,我做到了。
许栀也在心底无声地重复着,这句话曾经是她黑暗中唯一的光,如今念出来,却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
可是,你在哪里呢?
晚缇,你告诉我,我现在……该去哪里?
荒原在她脚下无限延伸,头顶是盛夏刺目的、空洞的骄阳。蝉鸣依旧聒噪,像是在嘲笑这迟来的、毫无意义的“完成”。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座刚刚被抽走了灵魂的、正在风化的石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无声战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