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弗拉米·伦琴有些狼狈地从人群里面挤了出来，扯了扯自己皱巴巴的外套。

菲尔弗莱大学人声鼎沸，涌动的人潮徘徊在精巧华美的建筑之间，热闹地恍如集市。

时光街道属于安琪拉的老城区，里面多是帝国的官员和传承久远的家族，繁华不下于新贵云集的白鸽街道，宁静古朴更胜一筹。

帝国王城历史悠久，安琪拉的老城区便是悠久历史的一环，按照帝国的法律规定，法律承认的住宅区属于私人拥有，不对外开放。这些为人所拥有的历史便只存在于特定的人的认识里——虽然它们也在荣光教会记载历史的“真实博物馆”里留档，但在其拥有者的个人权益存续期间，相关资料不会展示给人民——它们远离大众，远离生活，就像是魔幻故事里面的奇异幻境，如今突然展现到外界面前，且不论设施环境如何，只因为新奇，都迎来了大批的游客。

今天恐怕是这片建筑群自建造以来离普通人最近的一天。

弗拉米看了看学校内部的标示，更深刻地认识到，自己果然还是一个普通人。

他的家族虽然已经在王城经营了近百年，但依旧没有什么大的名堂。他们在帝国王城的报纸上刚刚被列为新贵的时候，帝国的皇帝“荣光位”巴尔·斯利奇才登上王位不久。家族传承到他这一代，帝国的皇帝不再拥有过去的雄姿，新贵的名号却还是老老实实的黏在伦琴家族的头上。

这个社会里像他们这样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人均寿命随着帝国发展逐渐延长，科技和政治革新导致经济瞬息万变，能在百年间维持着自己现有的地位的，除了那些高高在上享受着帝国政策优惠的老牌贵族和权利的制定者，无一不是如履薄冰，抓住一切机会的人。

比如这次由生发座主持的灵性知识宣讲活动，比如此前由公正座引头的私人贷款合法化程序。

前段时候，国家要求检查工厂设施安全问题，三五轮检查带着严苛的资金冻结和强行整改让不少人吃了亏——尤其还有圣西娅公国的事件在前。帝国的元帅“战争位”伊恩·弗纳尔多·斯利奇率领征服座对圣西娅公国实行了大清洗活动，圣西娅公国境内所有的异族都被打为了异端，从潜在危险变成了恐怖分子。教会发出通告的一周内没有进行撤离圣西娅公国的商人都将被断定为羽族的共谋，受到严处。荣光教会的强制力在神圣拜伦斯帝国没有任何疑虑，为了谋求生存，他们不得不选择自断臂膀。

这么连番下来，便是小有底蕴的企业都大伤元气。弗拉米手底下的几个产业已经迎来了前后两次裁员，合计三百多位工人下岗，这还是他跑了好几次虔诚座的劳务部门的结果——帝国有规定，企业的大批裁员要受到虔诚座监督，仅有在事实情况严峻的情形下，才能够解雇工人。

因为企业的境况在前，大家合法合规，和平分手，所以没出什么大乱子。他进入菲尔弗莱大学听课的票据还得益于其中一位离职的员工。对方离职后去了一家更好的企业，一次偶然见面时，告诉了他灵知者和菲尔弗莱大学的事情，然后给了他一张公开课的入场券。

如此，他又找关系向帝国的银行借贷，请了好几顿饭，才走正规程序拿到了一笔现钱，勉勉强强续上了自家的产业链——这也不是结果，后续还要看帝国的政策，看帝国的诸位大人们的打算。这便是他来到这里的原因。

公正座首席“缄默位”伽波·维德在圣西娅公国事件之前，就要求依附着公正座的大小势力收敛手脚，减少纠纷，断绝和圣西娅公国内的各种势力的往来，以此避开和激进派的正面交锋。

——贪婪，别人总是把这些当作是贪婪，想到这个形容词，弗拉米·伦琴扯了扯嘴皮子，近期烟酒激增，他的脸和他的衣服一样皱巴巴的。壁虎断尾能活命，蚯蚓被切成了数段也能苟活，但如果一刀切在了关键部位，那活着跟死了就没有差别，更何况他还没有那个本钱。

进退两难带来的迟疑不仅让他丢掉了圣西娅公国经营的势力，还让他失去了公正座的庇护。伦琴家族还没有死。当然，帝国发展到了现在这个层面上，教会管辖区里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让人饿死的笑话，就是企业破产倒闭，他都有口饭吃。但是对他们这些人来说，生活质量大不如前，而别人又没有什么变化，他们就跟死了没两样了。

弗拉米·伦琴又抹了抹手里的座位票的边角。他手心里都是汗，时而一点风又吹得耳朵有点冷，究竟是深冬了，而会场人很多，脑袋下面又都是热的，又热又冷又憋，实在让他难受。

他讨厌这种环境，可他必须要来碰碰运气，最好能跟“掠夺位”米路·瓦布拉聊上两句，和生发座及帝国研究所建立一些生意上的往来——对方之前为了帝国研究所的项目找了不少公司，只是当时大家都依附着公正座，没有“缄默位”伽波·维德点头，没有帝国的常委会议批准，为了讨好公正座首席，为了自身安全起见，没有人接“掠夺位”的茬。现在伽波·维德要抛弃他们了，“掠夺位”便要从讨人厌的苍蝇变成他们的救世主。

——不过，这一切更大可能是他的一厢情愿。

弗拉米在台下的坐席上看到了不少熟人，他们有的是需要他低声请见的，有的是需要他客气逢迎的，有的是和他一样整日奔波劳累的，更多的是普通人，见到的次数最多，说话的次数最少的普通人。

他们都跟他一样，生活在这个国家里，瞻仰着教会的鼻息过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