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之间
“这是谁做的,怎么这么不懂怜香惜玉呢?”一个低沉、优雅温润如冠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肖清月只觉得脑后的带子在动,她剧烈地挣扎起来。
“嘘嘘,放轻松,别那么紧张。”男人的声线在头顶响起,显然是对方面对面将她圈进怀里,探身解开她头上的束缚。
眼前的视线忽然亮起来,肖清月一时间无法适应这样的亮度,眯着眼睛只能模糊的看见对面的人手指上挂着眼罩,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虽然看不太清,对方应该是笑着的,因为每次见自己他都是笑着。
“老板好。”肖清月用和表情一样冷淡的音调问候他,对面,一身燕尾服装束的田肖铭笑容逐渐清晰。
“好久不见,怎么一点惊喜都没有呢?”田肖铭明知故问。
“如果你每次以这种方式召见我的话,”肖清月说,“我真的很难笑得出来呢。”
“不然呢,难道要我站在路边等你伸手招车的时候,开着跑车接你吗?”
肖清月想起之前飙车的经历:“Turbo S Cabriolet手感不错。”
“那是我最差的一台车了,”田肖铭抽着嘴角,“是我21岁的生日礼物。”
肖清月懒得跟他兜圈子:“叫我来有什么事?”
“陈长江怎么样?”
“状态很不稳定,”肖清月观察着对方的脸色,斟酌着说,“转换的过程越来越艰难,对两个人来说都是很大的负担,再这样继续下去,恐怕……”
“恐怕什么?”田肖铭一双眼睛,玩味儿地在她脸上流连。
肖清月收敛心神,用稍显强硬的声音回复说:“对两个人都有危险。”
“所以呢?”
她垂下头:“尽早做剥离手术比较好,不然……”
“还不行,”田肖铭打断她,温润的脸上蒙上了层寒霜,“还不到时候。”
“可是……”
“没有可是,牢牢记住你的任务,”田肖铭捏住她的下巴,慢慢靠近肖清月,享受着那具身体上的战栗,“我要的是陈长江,无论你付出怎样的代价,务必保护住他的意识体。”
所有的恐惧化作喉头的颤动,被肖清月咕噜一声咽下去。
没等她回答,兜里的手机响起来,田肖铭放开她,用施恩一样的声音说:“接吧。”
肖清月感激地接起那个陌生的号码:“喂,你打……”
她想告诉对方打错了,电话那头却响起陈长炜求救的声音。
“你怎么了?”肖清月下意识地看向对面的人,怕对方发现又立刻垂下目光。
“这里,这里的人好奇怪哦,”陈长炜举着手机说,“一直在给我倒酒,看我的眼神,好像要把我吃掉一样。”
肖清月松了一口气:“我以为你被劫持了。”
“什么?”
“没什么,”她说,“别管了,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给我发个定位。”
肖清月根据陈长炜的定位信息告诉他现在的任务是,在丁文熙的舅舅家查找孩子的线索:“可是,可是这家人好像把我当成来找丁文熙的未婚夫了。”
“那你正好可以利用身份找孩子的线索。”肖清月建议道,顾及着身边的人,压低声音问,“还有别的事吗?”
“你到哪儿了,”陈长炜担忧地问,“你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我在路上。”
“注意安全。”陈长炜嘱咐道。
肖清月直接挂掉电话。
“注意安全。”田肖铭怪声怪调地重复着陈长炜的语气,“男才女貌,还真是般配呢。”
肖清月深吸两口气,鼓起勇气面对眼前的人:“为什么要派人威胁他?”
田肖铭的眼色逐渐加深,一场狂风暴雨在眼眸深处酝酿着,忽然,他咧嘴一笑,伸手帮她捋顺鬓角的细发:“还真是动情了呢。”
不待肖清月否认,一手薅着她的头发,将她丢下,脑袋按在地面上狠狠地摩擦:“不忘忘记你自己的身份,你只是工具而已,工具是不配有感情的,是我太善良让你产生了可以和我讨价还价的错觉了吗,”他笑起来,声音传进肖清月耳中,引起阵阵战栗,“你的家人,我帮忙照顾得好着呢,你就放心地大胆地公然违背我吧,还真是拿你没办法呢。”
他松开肖清月,指点绑她来的人送她离开,拿出口袋里的丝质手帕擦手:“最近工具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呢,”他丢掉手帕,对身边躬身等候的人说,“我们去料理下一个工具吧。”
*
老张拿着地图和名单相互比照,在何立业的名字底下做了记号,将文档分享到云端,这样别的同事就不必做重复的工作。
这个人登记的住址离警局只有十分钟的路程,同事们不约而同地挑走了需要奔波的地址,他也很乐意接受同事们的好意,毕竟,能在一起办公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由于系统里没有这个人新工作的登记,老张猜想这个58岁的人或许将自己的退休计划提前了。
因为没有明确的嫌疑人,他们只能根据名单排查,警方在接触的时候尽可能的选择不要打草惊蛇。对方的第一反应可能说明很多事情,这比通知过对方准备好防御的效率要高出许多。
当然,这是在他按了许久门铃没人应答之前的想法。
或许他应该照着联络名单上的手机号打个电话预约一下。
这么想着的时候,“嘎达”一声,大门应声而开。
老张眯起眼睛看着逆光的人,对方坐在轮椅上,瘦削且苍白,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
“是何立业的儿子吗?”老张在心里暗想,资料上显示何立业的儿子已经二十八岁,可是眼前的人依稀还是少年的样子。
“抱歉,我的腿不方便让您久等了,”少年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请问有什么事?”
“这是何立业家吗?”
何宇宁点了点头:“您是我父亲的同事吗?”
“不。”老张亮明身份后,何宇宁转动轮椅引他进房间。
“抱歉,刚刚错把您当成我父亲的同事了。”
“经常有同事经常来找他?”老张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单纯的少年人给出肯定的回答:“因为广源科技拖欠工资,好像前老板最近在媒体上露面了,所以联络的比较频繁。”
“我听说前一阵子员工把公司的东西都卖了。”
不知道是不是把老张说的当做闲话家常,何宇宁年轻的脸上浮现出报赧的神色:“我跟父亲说过这样不好,可是很多员工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经不起这些事的。”
“不好意思,忘记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何宇宁,快请进来吧。”殷切地将老张让进门,轮椅少年先行引路。
双目胀痛的老张进门时被玄关处挂的画框镜面反光照得失明,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过来。
模糊中,轮椅上的少年人雪白的脸上挂着大到诡异的笑容/没有五官,他正用那张空白的脸“看着”自己。
老张甩甩头,驱散眼前的雾气,夕阳下,何宇宁正垂手等那里,夕阳鹅黄色的光线落在他身上,用细腻的笔触描绘着他单薄的轮廓。
“警官,你不舒服吗?”
“哦,这幅画很漂亮。”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老张走到画前装出欣赏的样子,进门处的玄关上方挂着一幅油画,两朵相依生长的向日葵,颜色温暖灿烂,像正午的阳光一般热烈,其中的一朵倔强地跟随着另一只,“是名家的作品吗?”
对于画作老张不是很懂,只是陪孙女上过几节辅导课,后来看画展,孙女很喜欢本市一个小名家的作品,央求着老张买给她,问过价格以后,老张更加确定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和艺术品有瓜葛,但是自那以后,遇见看得上的画作,都要旁敲侧击打听下价格,当然这样的谈话大多都已他咂舌作结。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的样子,何宇宁微微一怔,略显羞涩地说:“那是我随手涂的,父亲执意要挂在那里,怎么劝他都不听。”
“画的好,”老张跟在轮椅后面,“你是画家?”
“算不上。”何宇宁引老张在沙发上坐下,轮椅上的他从厨房端出茶具,有条不紊地为老张斟茶倒水,“高三复习考试的前夕,因为打球引发肺气肿,检查的时候发现脊椎处有阴影,后来确诊是胸椎肿瘤,”他指着自己胸口的位置,老张立刻判断出那是第三第四节胸椎的位置,“然后就变成这样了,”他拍拍身下的轮椅,“休学后因为实在太闲,我自学了画画。”
何宇宁将泡好的茶水递给老张:“我的话是不是太多了,抱歉,我这个状况没什么朋友,所以碰见人难免说个不停。”
老张心中焦虑万分,表面上却不肯露出来,顺着话题询问了他的病情,短暂的对答过后,老张一口气吞掉杯中的茶,放下杯子:“你父亲,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大伯家的女儿结婚,他去了江州,要下周才能回来呢。”
“这样啊,”老张略显失望地说,“来之前我应该提前打个电话的。”
“请问,您找我父亲是为了什么事?”
老张只说想要了解广源科技的情况,和老张确定过不是追究父亲和同事堵街拉横幅抗议的事情后,主动提出来:“不然我打给他吧,这些事您在电话里问也是一样的。”
家属愿意帮忙,老张自然是同意的。
电话接通后,何宇宁问了几句,却并没有将话筒递给老张:“是这样的,他和亲戚在姐姐的婚宴上喝大了,中午吃完席睡到现在,是同屋的表哥接的电话。”他为难地说,“如果您实在着急我让表哥叫醒他。”
“不必了,”老张说,“我这次来只是了解情况等他醒过来,你让他给我回个电话就好。”老张将自己的名片放在桌上。
名片离手的一瞬间,忽然有丝感伤蔓延开来,他忽然意识到,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掏出名片交给其他人了,斜阳照进来,房间里半明半暗,明天过后退休的他恐怕再也没机会这样查案了。
何宇宁拿起肩上的话筒,对等在那边的人简略地交代过后挂了电话。
“打扰很久了,我……”
老张起身准备告辞,轮椅上的何宇宁突然发问:“对于广源科技,您想了解哪方面?”
老张重新坐回原处:“大概的业务范围和人员情况,在排查阶段,我们想要了解的范围也很笼统。”
“这样的话,或许我能帮上忙,”何宇宁帮老张的茶杯里续上水,“父亲在广源科技工作将近十年,小时候我也常去玩,如果您要问具体业务流程我说不上来,但是大致的情况我是了解的。”
老张看着杯水中的波纹,不确定自己是否要留下:“广源科技和盛翔文化合作了一个叫做四海寻亲的网站,这个项目,不知道你是否听你父亲提过?”
“寻亲网?”何宇宁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就在老张认为可以结束这场对话的时候,对方问了一个问题,“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老张回忆着从千层饼那传来的信息,“大概一年前。”
“不可能。”何宇宁肯定地说。
“为什么?”
“两年前新老板跑路,从那以后广源科技歇业就没有接过项目,最近被政府查封的办公楼才因为法院判了老板‘老赖’的事解禁,所以一年前不可能有打着广源科技名头的项目。”
“你刚刚说新老板,之前还有别的人?”老张重新端起茶杯。
“这个公司的前身叫做光源科技,最开始是由叔侄俩创办的,七年前法人圈了一笔工程款跑路,留下一笔烂摊子。因为是重点培养的明星企业,政府给了补贴,他的侄子才肯接手,改名广源,也就是后面的老板。这两年补助吃的差不多了,同类型的企业多了起来,竞争也大,生意不好做,没想到几年以后也走了他叔叔的老路。”
“是这样,”老张慢慢地喝着茶水,“这样的企业你父亲还做了这么多年,还真是难得呢。”
“没办法,是被套牢了,工资发一半留一半过年才发,项目奖金也是,下一个做完了,上一个才补发,就这么慢慢积累起来,数目像雪球一样越来越大。”
“这样的企业,难道不是越早离开越好吗?”
“说来惭愧,家父虽然身在科技公司,但是对技术上的事情并不是很懂,勉强应付基本操作而已,据我所知那些技术人员离职率很高,我想父亲自己也知道他没有那样的能力,去别的公司根本没有办法做到管理层,所以即便清楚公司有种种问题,还是不肯另谋出路。”
老张点点头,对于新兴科技他同样也感到力不从心,好在警察这个职业并不是必须要接触前沿科技,对于新近启用的警用网络,他也是力不从心。
何宇宁敲着腿说:“说起来,我坐轮椅也是拜之前的老板所赐,其实之前我最早是肾上腺肿瘤,母亲走得早,那段时间父亲因为前老板跑路忙着讨薪顾不上我,等打球受伤的时候已经晚了,胸椎上的肿瘤是转移瘤。我记得很清楚,但是我做了备皮,等着进手术室,父亲迟迟没拿到薪水,动产和不动产都被查封了,我看着同病房的小伙伴从手术室推进推出,直到阳光一点点倾斜下去,就好像现在这个样子。当时我穿着病号服坐电车去了公司,看见父亲和同事头上绑着标语,坐在马路上,不停地有人上来驱逐他们。”
“讨薪应该走正规的投诉渠道,”老张解释说,“这样阻塞交通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的生命都会造成威胁。”
何宇宁的眼睛在老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流转,忽然一笑:“是啊,我想冲过去,可是有人拦着,当时有人跟我说了一样的话。”他捶打着腿,“结果就是父亲没拿到钱手术没有做,等他跪着跟亲戚朋友借够钱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
气氛太过凝重,老张放下已经凉掉的茶水:“后来你父亲还是赚到钱了,听说学艺术很烧钱。”
何宇宁在轮椅上原地转了一圈:“警官,您搞错了。这里的一切,都是我赚的。”
面对老张的惊讶,他也不恼:“第一桶金啊做实验得来的,身体这个样子,我已经没什么所求了,为了让父亲过上好一点的生活我把自己租给医学实验室。后来慢慢涉及了其他产业,父亲也死守着那家公司,因为外面的世界变化太快,他不敢伸手去碰。”
而对于丁文熙这个名字,对方表示没听父亲提起过。
老张很同情这对父子,但是现在的他没有时间聆听他的故事:“三年前广源科技的技术员廖辉失踪的事情,你了解吗?”
“我听说过,当时还上了电视呢。”何宇宁歪着脑袋。
“其他的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何宇宁说,“毕竟,我只是家属。”
老张起身告辞,这一次何宇宁没有挽留,依旧殷勤地将他送到门外。
玄关处的向日葵没有被时间影响,依旧开放着,向日葵之下的何宇宁忽然说:“警官,你很眼熟呢。”
“是么,”老张摸着下巴,走下台阶,“我长得很普通。”
“我们应该见过,”何宇宁说,看出老张无心再谈,他笑着说,“可能在梦里见过吧。”何宇宁目送他离开的背影,默默说了句,“再见,张警官。”
一心扑在寻找孙女身上的老张第一时间拨通了李生的电话:“怎么样?”
“我走了三家,得到的反馈都是两年前老板跑路,没人做过四海寻亲网的事情,也没有听说过。丁文熙只是短暂的做过实习生,没有转正,大家对她没有什么印象。”
“廖辉呢?”
“三年前廖辉失踪,关键数据被锁死,公司花了好大的本钱把资料弄出来,结果合作告吹。好像是因为那个项目广源科技苦苦支撑的资金链断掉,老板才不得不跑路的。”
“高岩那边怎么样?”
“情况好像,不太妙。”李生回复说,“具体的情况我也不知道,反正,陈长炜的通缉令又挂上去了。”
“哦。”老张望着远方,良久,没有再说什么。
此时,日薄西山,大自然已为今天拉上了夜幕。
目送扰人的警察离开后,何宇宁转动轮椅慢慢往后退。小时候他就喜欢从门口倒着走,撞在玄关的假山上,四步半是他17岁时候从门口退到玄关的距离,用轮椅就是2?圈,他等待着“咔”的声音响起。
轮椅却在半路上停下来,他回过头:“爸,你怎么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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