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偷窥狂

圣心医院楼下有家常亮的食堂。

桌前摆了两个包子一杯豆浆,游依却并没有多少食用的**。

谷芸青撑着双手在打量她。

当她站在医院长廊的时候,谷芸青突然出现。

和游依打过招呼后,她又进了病房。

透过门缝,游依看见她手上提了两份塑料饭盒,轻声和解菲一说了几句,把饭盒放在床边后就走了出来。

她站在游依跟前似笑非笑地打趣着:“都能跟到这儿来啊,我们解语可真疼你。”

游依红着脸摇头。是她自己硬跟来的。

“真不经逗呢。走,没吃晚饭吧,带你去吃点。”

见她站在原地没动,谷芸青又诱引道:“我可以跟你说说关于解语的事哦。”

然后腿脚就擅作主张,跟着谷芸青来到了这。

说实话,坐下的当时,游依已经开始懊恼了。

她怎么可以试图了解解语?还是以这样怪异的方式。

游依欲言又止的往谷芸青身上瞟,对方的视线倒是毫不避让。

“挺秀气的小姑娘。”谷芸青笑了笑,“别光顾着看我,吃啊。我哪有你家解语好看啊。”

游依赧然,吭哧吭哧地把包子往嘴里送。

听着桌前畅快的咀嚼声,谷芸青盯了她片刻,忽地开口。

“你对解语那孩子,是那种意思吧。”

疑问句,却是陈述的语调和口气。

游依埋头继续啃着包子,没有作声。

谷芸青端起豆浆便开始咬吸管。

吸管从嘴唇剥离后,她叹了口气。

“解语是个好孩子,做事情呢,很明事理,也有自己的主见。但毕竟有那样一个妈,对我们这种人应该还是不太能接受的吧。”

那个妈?这种人?

谷芸青弯起食指敲击着桌面,补充道。

“不是菲一。是她的另一个妈。”

塑料袋噼里啪啦响了一下,游依不自觉蜷紧了掌心,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不用告诉我的。”她垂了垂眸。

懊恼感愈发深刻了。这是解语的**,她不该听。

“也是,这种事还是她自己告诉你比较好。那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

她的?和自己同一种的……?

游依犹豫着想要否认。

谷芸青应该是误会了,她虽然喜欢解语,但……应该算不上是同性恋。

毕竟在她心里,解语是独立于任何性别之外的人。

总觉得单纯以取向来划分自己对解语的喜爱。有点过于浅显。

谷芸青揭开了豆浆杯盖,用吸管将杯底的少量沉淀物均匀搅拌起来。

食堂十分亮堂,她们坐在离大门最近的地方,清晰可见门外皎亮的月光。

而她的爱人,正躺在一间看不见色彩的病房。

那年谷芸青刚入社会,硕士学历在身,又有着年轻人的莽劲和心高气傲,很容易在大城市闯下了点小成绩。

然后又轻易地夭折,堕落。

都说一条路子摸到黑了,自然而然会柳暗花明一下。

顾婉就是她最落魄时遇见的最知性的女人。

两人在机缘巧合下入住同一间房,很快熟稔起来,进而有幸相知、相恋、相伴。

人们常说职场和情场总能有失有得,起初的谷芸青泡在幸福中,也盲目的坚信如此。

那时的她单纯,天真。和顾婉短暂的拥抱就能产生无限的错觉。错以为爱能抵万难,以为平安顺遂能坚守一生。

正当迷醉之时,生活当头一棒。

顾婉出生于一个相对封建的家庭,家里人说她年纪不轻,就在村子里拉了媒,介绍给她一位年龄学历都相当的男人。

顾婉告知了他们谷芸青的存在,得到的是一阵接着一阵的叱责。

“荒唐!婚姻怎么是儿戏?”

“两个女的怎么过一辈子?我还等着抱外孙呢。”

“你那个谁谁谁,是不是干诈骗的?给你洗脑了。”

“啊我的宝贝女儿,被人带歪了,外面那些人,那些人简直是……”

家人们对谷芸青都很排斥,甚至以为是顾婉读书读疯了魔,生了病头脑不清醒,或者权当是谷芸青恶意诱导,带坏了自家的乖孩子。

那年过年,家人们很强硬地要求她回家,好说歹说要和相亲对象见上一面。

谷芸青站在她身边,挽起她的手,眼底真诚的心意无比坚定,表示无论她做出什么选择,自己都会一齐同行,并奉陪到底。

顾婉欣然,可依旧不愿因为自己的家事影响到谷芸青,她订了机票独自返程,年夜饭时用强硬的态度当场出柜。

她站在丰盛的乡味菜肴前胃口紧缩,顾婉扬手举杯,一股脑喝下整杯浓度极高的白酒。

被酒气呛住的时候,只听得见耳边叫骂声聒噪非凡。

也是在那一刻,她突地对那个家庭感到陌生。

以往和蔼的七大姑八大姨以风评和名声为理由,坚持给自己下发“不正常”的徽章。

顾婉站在了所有家人的对立面,孤立无援却毫不考虑撤兵举旗,顽固到恶劣。

她说名声也好,病态也罢,一系列异样的牌坊都是别人标立的,她问心无愧。

“你问的哪门子的心?我们养育你这么多年,你就找个女的说要过日子,你你你,你还有良心吗?”

是乎同天,她被赶出家门。

下机前她拿着忍不住抽噎的腔调与谷芸青通了电话,语气却是感慨与释怀,仿佛她们负载满身,好不容易走到了胡同尽头,就将步入康庄大道。

“我们一定会……”

会义无反顾,会相守一生,会雪落白头不遗恨。

会——

砰——

摇摆的大货车踩不及刹车,像一头猛兽咬住了人行道,也遏止了她们惨淡的希冀。

顾婉的话没能说完,刚出机场就挨了车撞,自此成为植物人,二人蓄谋的幸福,也从一个羊肠小道拐进了另一个不知深浅的死胡同。

“这不是一个人人都合适的圈子,它与世俗为敌,危机四伏。”

谷芸青凝视着一个点动也不动,“说实在的,我并不希望解语会卷进这个圈子。何况她有那样的家庭。”

“婉婉出事后没几年我就认识了菲一。那会的菲一刚得病,精气神也比现在好上太多,于上晖没走的时候还知道打点钱,那时她们母女两也没至于过得拮据和紧凑。”

谷芸青又叹了口气:“但那样的日子不风光,注定也不长久。主要是可怜了孩子,解语那会才十一岁。那娃娃苦得很。”

“苦啊。”谷芸青拭了把泪。

“所以孩子,芸青姐希望你能知难而退,你们这个阶段的情感最冲动,反而深刻。掌握不好的话,也越容易失控。”

谷芸青透过游依的眸子在看清一些东西。

偏执,占有,顽抗。一些不健康的极易伤害到解语的因素。

她第一次在一个孩子的眼睛看到这些,这让她感到不安。

“你绝对不会是一个安全的爱人。如果你真的喜欢她,彼此远离是最好的结果。”

“嗯。”

“嗯?”

“嗯。”游依点头。

谷芸青一时气结。敢情她说了长篇大论,就换来一个“嗯”。这孩子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游依呆看着窗外,雨没有要停的迹象,待会解语还是要回家的吧,自己得去送她。

她站起身。

谷芸青叫住她:“你去哪?”

“找她。”

“我说这么多你听进去没有?”

“听了。”但没用。

游依缓缓垂下了眼帘。

她并不是谷芸青看到所认为的那样。

她对解语的那份感情,从不是拥有和占据。自己并不渴求和解语在一起,又怎么会因为他人的口舌去害解语承受世俗的恶意?

根本不会有那天的吧。

“那你什么看法?”谷芸青坚持要问。

“喜欢。”

游依顿了顿,坚定地回以一个眼神,“喜欢解语,特别喜欢,一直喜欢。”

喜欢,崇爱。她对解语的感情没有顾忌,那是最虔诚的信徒对神明的仰望,圣洁而没有瑕疵。

这样的情感没有理由受到任何批判。

“喂。”

游依僵在原地。身后解语的声音却再次响起。

“吃完没有?”

她依旧呆愣没动,直到听见谷芸青轻轻一笑,身后的声音变得明显烦躁。

“我走了。”

游依胆战心惊地回过身,食堂门口站着的解语提着一袋橘子,等游依愣神的功夫,她已经转头要走。

“对不起。”游依赶忙撑伞跟上。

雨夜里,两道身影比肩而行,贯穿羊肠小道。

解语一言不发,盯着沿途的风景静静走着。

失去了方向指令,游依只能迈着小碎步谨慎地跟着走,却看身旁这步子越走越缓,走到景色几乎驻停。

她的视线逐渐聚焦,落在解语的侧脸。

朦胧的月光和雨滴描摹的背景,解语的一切都披在生命力里,实在过分美丽。

“别这么看我。”

“对不起。”伞面晃动了一下。

解语突然止步,她张嘴顿了好半天才道:“我是指不准偷看。”

游依品了快要一分钟,咧嘴露出一个大笑。

“可,可以吗?”

不偷看,那么,可以正大光明地看咯。

“随你。”解语步子迈急了点。

天呢,这是多么慷慨的神明。

游依激动得又说不出话来了。

“我说,你没和芸青姐说什么奇奇怪怪的话吧。”

游依嘴巴张了张。自己其实一共也没说几句话。

不知道说什么样的话在解语看来是奇奇怪怪的。如果是说“喜欢她”的话,解语,解语好像有听到吧。

“算了。”解语烦躁地把肩后的头发揪到胸前。

游依的这把伞不算太大,哪怕此时她尽可能把雨伞的边缘都往解语那边侧靠,雨滴还是能随着风刮进遮挡。

解语的发丝沾着几滴雨沫。

伞又往她那边侧了点。

“我想看你的画。”解语忽然开口。

适逢路过一个遮雨的小亭,两人走进落脚。

游依从书包里拿出画册,虽然忸怩,还是腼腆地递给了解语。

这是解语第一次翻看这本画册。

自己熟睡的各个角度,伸个懒腰,在讲台发言、在课外罚站,体育课上偷懒喝水,运动会上跳高跃身,一系列自己有印象没印象的画面,都在暗地里被人以微妙的方式悄然记录。

“你还真是个偷窥狂。”

游依羞愧地躲在石桌后。

“你喜欢画画?”翻页的手没停。

“也不算。”游依沉思了小会,“画画能让我忘记一些东西,想起你。”

画册突地合上,呈抛物线掉进了游依怀里。

“有病。”

“有吧。”游依认可。

一种想解语想到要命的病。

解语的眼帘微垂,她侧靠在亭中的一根柱子上,缓慢地眨着眼睛。

就是这样无所轻重的表情,太致命了。

游依不自主拿出画笔。

“我是否可以画你。”

“你这什么语气?恶心死了。”解语抱胸站直,蹙起眉头。

“对不起。”

“说了不要跟我道歉。”

游依作势又要去收画具。

半响后。

“怎么画?”

她猛地一征,向解语再三确认。

“再啰嗦就不给你画了。”

游依立定:“就站在这儿,坐着也可以,解语干什么都行。”

解语直接躺平,姿势相当惬意,毫无防备,也没有什么警戒心。

游依的笔很快动起来。

观察到她不经思考的落笔,解语不免问道:“你画人比较多吗?”

“画解语比较多。”游依不自觉否认了,转口又说,“不是,我一般画天空,大树,还有蚂蚁……解语,解语是我画的第一个人,太仙了,忍不住想画。”

“又开始说奇怪的话了。”解语垂眉。

游依把一句道歉咽回肚子。

慵躺之下,解语的衣领折翻在外,校服的拉链坠在胸前。

她翻了个身侧躺正对着游依,失去重心的拉链羞答答地拽下一节光景。

解语干净的脖颈和锁骨在雨夜里光滑展示着。

游依一时盯着忘了动笔。

拉链突然拉到最顶端,“你看哪呢?”

“对不起对不起。”

“烦死了。”

游依心虚的想要给自己来上两拳,她几乎把眼睛贴在画册上,深怕自己的视线又不受控制的挂在不该挂的地方。

她拿画册遮住脸,凭借记忆匆匆赶笔。

“喂。”片刻后,解语突然发声。

“你是拉拉对吧。”

游依的笔停了一下。

没得到回复的解语有些不耐。

“说话啊。”

“我喜欢解语。”

“啊?”

“我,只是喜欢解语,可从未对任何性别的任何人生出过这样的爱慕,类似的也没有。

“全世界只有解语对我是充满无限吸引力的。我只知道解语是我的取向,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拉拉。”

这是不知道多少个夜晚游依总结的答案。

解语顿了顿,撇嘴:“你比我见过的很多男生还会油嘴滑舌。”

“因为解语真的好仙,一看到解语就想把这些话都说给解语听。”

游依感觉自己一定是喝了整瓶八二年的拉菲,现在已经神志不清了,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通通胡说出去。

亭檐的雨打声太有节奏,一定是这样具有氛围感的意象和景色迷惑了自己。

“好油腻,你真是有病,能不能不要每一句话都叫我的名字。”解语揉了揉眉心,“说真的,你这是不正常的吧。”

游依没说话,心情莫名,有些诡异的雀跃。

不正常被发现还指出来了呢。

她默了小会后开口:“是的,是病。”

见游依微微垂头,刘海遮住眼帘,好似浑身掩盖着一种被世界遗弃的色沉。

解语皱了皱眉,脑海里一些关于阴鸷的扭曲的词汇猛然而生。

“我真觉得自己是在和一个社会恐怖分子说话。”

亭内安静了一会,衣料摩擦几声。

游依慢慢放低了画册,露出一截眼睛。

小亭另一端的解语不知什么时候背过身去,视野里,只有一道纤细的背影。

半响后有道缥缈的声音。

“抱歉。”

游依停笔恍惚着。

“抱歉,之前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没有。不,不用道歉。解语永远都不需要道歉。解语是我的恩人,我本来就甘愿为解语做任何事,接受任何指责和批评。”

游依有些慌乱的摆手,心情如同有拨浪鼓在拍。

“不要再说这么病态的话了,我听了好想吐。”

“对不起。”

“也不要道歉。”

“绝对不会有下次。”

“吵死了,赶紧画。”

“对不起。”

“你是鱼吗?上一秒刚说的全忘了?”

“对不……画,马上就画好了。”

解语“嘁”了一声扭过脑袋。

游依认真的放好画册,用心着笔。

亭外的雨依旧又急又细。

亭内别的声音却徐徐退去,只留笔尖的沙沙声,十分安静。

她们在晚归的雨夜听雨的声音,分明节拍很乱,也不够清晰,甚至扰乱了她们去读懂自己的心声。

可世界无数喧嚣,还是足以被雨丝穿起,在今夜缝成一张平和绸顺的织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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