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材室发生的一切成了游依私藏的蜜饯。
古怪的是,她和解语明面上的关系,并没有因为那一天而变得亲近。
她们依旧是一对刻板无异的同桌。上课时不会相互搭话,只有课后偶尔一起,接个水、上个厕所,或者分享同一个橘子。
只有一点,她们和别的同桌都不一样。
她们睡同一张床。
天气冷些后,解语借宿的频率更高。
在家中,兰梅第一次撞上解语的早晨,是个周六。
那天她刚推开卧室门,手上还提着沾湿的拖把,就看见解语正坐在本该空荡的下床,不紧不慢的穿着衣服。
她先是疑惑,后来情绪立即被欣喜取代,兰梅通过猜测兴奋开口。
“是依依的朋友吗?”
游依站在卧室衣柜前,笨拙地套着秋裤。
从她的位置要回头才能确认解语的神色,她一时得不到指示,决定选择沉默不答。
但如果非要她答的话。
才不是什么朋友呢。
她怎么能当解语的朋友。
毕竟如果解语是一棵秀颀生成的雪松,那么自己只渴望成为那样一片落在她根部的雪,日日为她仰头,直至消融。
游依继续闷声把脑袋往毛衣领口钻,突地发丝和毛衣上的线球摩擦,产生静电,耳边“滋啦”一声,同时她动作顿住,听身后的人说话了。
“阿姨好,我是游依的同桌。”解语莞尔,有很轻的笑意,“我们是朋友。”
这句话在脑海里冲撞了一下。
咻——
嘣——
然后就不知道哪里放起了烟花。
游依震惊的转过头,等兰梅笑着带上门离开后,她与解语僵持对视。
解语若无其事地眨眼,她擦了擦鼻尖,刻意问道:“怎么,不想和我当朋友?”
游依呆滞了一秒,随后立即表明忠诚,她眼神恳切,坚定不移地晃着头。
解语居然亲口认同自己是她的朋友,这可是无上的恩惠……她怎么敢有意见?
不曾想解语见状并不满意,她眉头一皱,甚至再次开口质问:“你就想和我当朋友?”
“我永远是解语的朋友!”
游依有些激动,咋咋呼呼的叫出这句话。只要解语同意,她愿意一直守候在解语的身边,直到永远。
解语一时气结,面色都在发青。她重复游依的话,语气狠厉了些。
“你是想要永远做我朋友?”
游依库库点头。
“想要永远?”她强调,再问,“你确定?”
……游依又重重点了一下头。
几秒钟后,解语摔门离开。
过了一会兰梅又上楼来劝:“依依朋友走了,不去送送吗?”
半响游依都没有反应,兰梅凑近瞧才发现她眼神痴痴的,早已神游物外。
尊敬的塔罗神啊,她是解语认可的朋友了吗?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
夜色里,路边拓下一连串白晃晃的灯光。
游依一手拿着保温杯,另一只手拿着解语的棉袄,嘴里念念有词:“还是,穿上吧。”
“不需要。”
只看解语眉目得意,轻快地跳着走,她只穿了一件轻薄的校服外套,根本不怕现在是什么严冬腊月。
游依又劝,然后解语就作势来抢自己的衣服和水杯:“你不想拿,给我好了。”
游依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她与解语争夺着提东西的主动权,玩闹一般往前躲着走,不知不觉闹到了转角。
“咳咳。”
转角处站了三四个男生,领头那位最为眼熟,半臂的刺青,一身肌肉,最不得了的是他在这个天气只不知死活的套了一件老头背心。
“嗨。”肖寒热情地招呼道,“又见面了解语。”
无论是巧合还是预谋,这样的“又”,谁也不想直视和承认。
解语顺然接过棉袄穿上,好像起了一身寒颤,冷得要命。
套好棉袄后她若无其事地靠边走开,游依隐隐想拦在她身前,却被一把抓住了手,与她将就并行着。
身后的小弟撺掇道。
“肖哥和你说话呢,哑巴吗?”
“哑巴也会传染啊?她旁边那个我好像听说过,就是个哑巴来着。”
“解语,别装装了,看我们肖哥给你带了什么。”
被忽视的肖寒有些不满,但讲话却半句不见生气。
他调侃道:“你这态度可真够劲啊,辣得很,不过……老子喜欢。”
随后他从身后让小弟取出了九十九朵玫瑰,花束上还缠着一圈小彩灯串,他把灯的开关推开,每一朵系有铜线的玫瑰都亮起粉色的光芒。
“拿着,送你了。”
他嘚瑟地把花往解语面前塞。
可解语无动于衷,她的双手插在口袋,像冷得抽不开一样,就是舍不得伸出来。
几个小弟相互使了使眼色又怂恿着。
“解语,你不要不知好歹,看不出来我们肖哥要追你吗?”
“这束花可是肖哥定制的,花了小一千块钱你知不知道。”
“你不会还嫌少吧,难道还嫌弃比不得上海的大老板大气?我们肖哥对女人也是很舍得花钱的好吗。”
肖寒补充道:“你要当了我女朋友,或者呢,陪我一晚,我能给你的可不止这些。”
解语还没开口,游依没忍住,“噌”的一下往前站。
束住她手的力道忽然收紧,把她拉回,扭头看去时解语微微锁眉。
游依心脏漏了半拍。无措,甚至不耐烦到有些无奈,解语此时的神情比剑还锋锐,刺得她头脑胀疼。
游依险些孵化出失控的自己。
好在远处一声车笛鸣起,猝然接回了她的神经。
借着机会,解语遏制的声音与汽车喇叭重合:“不准打架。”
笛鸣声消失后,肖寒几人的注意力全部放在解语身上,他们色眯着眼,对解语上下打量。
“怎么着,给个数?或者开个价。”
“说吧,快点的,别装了。”
……
各种难听的话他们都说完,几人还水泄不通的围在前方,把她们的路堵住。
游依被拉住不能动手,听着这些话她恨意爬满神经,以至于有些虚脱,她心疼的看着解语正在想如何进一步打算。
忽然她神色稍滞,目光晃荡着擦过解语的耳垂,朝她身后看去。
一名女司机从驾驶座撂开安全带一个跨步走了下来,她在不远处拍了拍自己的车头,车顶显示着“空车”的LED文字绿得醒目。
她的表情模糊在夜里,游依只看清她冲自己比了个大拇指,随后转身去车后座,果决打开车门。
又看她重新俯身进入车内,驾驶门“哐”的一声关上,汽车引擎发动,声音像涨潮时拍岸的浪。
游依猛然收回视线,她摆正身子,手有层冷汗,微微抖动着。
她忽地低头,箍紧保温杯,指腹贴紧瓶口。
肖寒带着小弟们朝她们逼近,气焰很盛,嚣张跋扈地站成一排。
游依站回解语身边,侧头凝视着她的眼睛,计算好时间,她伸手贴住了解语的后脖,她凑近一步,在解语耳边哄说一般温声拜托。
“转过去,好不好?”
解语耳尖发麻,几乎下意识的想张嘴回应,但时间不允许。
游依转手迅速扣住她的肩,把她扳成面朝马路的姿势。
车门敞开的出租车从尾气里滚来,路过解语面前时速度即刻降为1档,游依掐准时机用力推了她一把。
解语没站稳,踉跄几步惯性跌入车里。
肖寒几人立刻反应过来,扬声就是几句国粹,随后肖寒掐响指骨,扭了扭脖子,就要扑向出租车。
游依小碎步挡在车门前,出租车司机叫了一句:“快上来!”
解语连忙往里面坐,想伸手去拉她,可由于车子的行驶导致距离不够。
她慌乱且嘶哑地叫了游依的名字。
这是游依第一次听她叫自己名字。
这一声的作用几乎和号角一致,游依突然感觉全身血液翻腾起来,她浑身的力量都变得雄浑。
她握着早已拧开瓶盖的保温杯,迅速扬起一个抛引动作。
保温杯里的热水早已冷却,但一经抛出,还是在半空中蒸出雾气。
液体不设防地进入肖寒几人的眼睛,他们被迫动作迟滞一瞬,游依抓住这一瞬,转身够住了出租车的车门。
但肖寒的反应还是太快,他两大步追上了出租车,游依的半个身子和背都还在车门外。
气急败坏的肖寒踹向游依的背,一脚也把她踹进了车里。
出租车即刻加码,三两下驶出一段距离。
肖寒在跟不上的最后一刻又把手中的玫瑰抛出,大捧玫瑰花束的花泥又重重砸在游依的小腿,比较尖锐的几根刺擦过游依的裤脚。
最后玫瑰花受反作用力又弹出车外。
游依刚坐稳,解语从余光里跨身借过自己,发丝擦过自己的鼻尖,手一抻,迅速够住车门,即刻关紧车门。
到这时车内的安全警告才静停,女司机安心摁下按钮,锁住所有车门,长驰而去。
“谢谢师傅。”
游依平静了一会,终于紧贴着车椅开口。
女司机交代了几句夜间出行的注意事项,给她们提了点针对性的建议,又频频出谋划策:“我这车有行车记录仪,后续要走正规渠道避免他们再打扰你们的话可以联系我。”
“我的电话是……”
游依抽出手机默默记下。
身前的解语仿佛已经什么都听不见,她一头伏在自己腿下,粗鲁地在捞游依的裤脚。
还好冬天衣服穿得厚实,只有裤脚象征性战损挑烂了几个眼。
她松了口气直起身,又来摸游依的肩膀和背脊,“痛吗?”
游依认真的摇了摇头。
她看着解语,眼神真挚而诚恳,车窗外匆忙滚动的夜灯似乎也被她打动了,明晃晃地在她眼里停稳,清晰明了地聚成一个点。
出租车却忽然转弯,骋入阴暗小道,这个点猝不及防消逝了。
光线暗下,对方的面庞没了轮廓。
解语蠕动般坐回自己的座椅。
这条小路碎石很多,车轱辘咯噔咯噔的移动,映进车里的月光忽明忽暗,把解语脸部的绒毛衬得分明,她很安静,扭头看向窗外,姿势一直不变,一如在课堂上那般支着右手像是在发呆。
游依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是默默坐直了身子,莫名感觉身侧气压很重。
十分钟后,她们和司机道谢,抵达了家楼下。
她们下车,方离开车内的暖气,夜间的寒气全范围的包裹了过来。
这是游依第一次走在解语身前,她不敢回头看。
她知道今天自己的行为无礼又冒犯,不仅没有过问解语的意愿,还将自己的计划强加实施在她的身上。
她太罪过了,她需要道歉,需要为自己行为忏悔。
可她没办法正视自己的错误。游依心说,哪怕重来一次,她也会这么做,即使是冒犯解语,她也不愿意让解语听见那样丑恶的人说那种令人作呕的蠢话。
“你站住。”
游依条件反射的站稳脚跟服从命令。
“陪我在这坐会。”
两人在楼前的阶梯下席地而坐,这是器材室那天以后她们第一次正式且刻意地单独相处。
游依其实很喜欢接受解语这样的指令。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无缘无故的被一个陌生小女孩叫住,进行了一番意料之外的畅谈,双双打开心扉。
她正回味着以往,解语忽然开口。
“很危险你不知道吗?”
解语的语气是很淡然的,与想象中的责备和被冒犯后的恼怒不同,她只是表情有些不解,神色并不烦躁。
问什么游依就答什么,她回了句“知道”。
背其实有点疼。游依弯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减少身后的负担。
解语大概会觉得自己是个疯子吧。做事永远不计后果,冲动得要命。不过之前解语就知道自己不正常了,这样想来只是让不好的印象加深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这么做全是因为我?”
游依对这个结论默认着点头。
“之前和罗希月打架也是这样,说一些命都给我的疯话。你就这么喜欢我?”
游依眼底一亮,机械地点着脑袋,她欣慰感怀地说不出话。
就是这样啊,她可太喜欢解语……为了解语要受什么伤,吃什么苦她都可以的,如果“命”这个东西解语想要的话,她会情愿去当一只猫。
听说猫有九条命呢。
见状解语“啧”了一声又问。
“所以我之前问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你想得到的东西,是我吧?”
“啊?”游依一惊扭过脑袋。
解语眯了眯眼,不紧不慢的说下去,语气却是句句紧逼。
“你是不是有在偷偷意y我,像那群恶心的男生一样,你幻想过我的身体,之类的。”
游依腾的一下红了脸:“我我我……”
她结结巴巴说不清,但解语读懂了她的摇头。
解语“嗤”了一声:“谁信啊?”
游依掐了自己一把,情急之下腾地一下站起来,她低头看着解语的眼睛,虽然此时的解语并没有在看自己。
“解语,解语是神明。不可以被做这样的事情。我,我最多只是神明旗下没有资历的步兵,像我这样的人连靠近神明都是奢侈的,不可以,绝对不能对解语做那样的事情……”
解语无言以对的摆正神色。
“什么神明什么步兵?你在脑子里开了什么cosplay party吗?”
“不、不是的……就是就是……”
啊……自己如此**的内心世界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暴露出来了,还是以令解语感到厌烦的、无法理解的形式。
游依懊悔地闭了闭眼,没办法再把这段话表述出来,她丧气地垂下双手,只好坐回原地。
而解语的眼底则是一直淡然,她很平静的端详着游依的表情,看起来没什么情绪波澜,只是默默解开了自己的头发。
“其实,也没什么的。”安静了一会过后,解语忽然开口。
说着,她往游依这边挪了点,歪头把长发送了过来。
“怎么样,想摸吗?”
游依一下子就嘴巴张大了。
“你是有喜欢头发的恋发癖对吧,上次那样……很早之前也是,一直盯着我的头发看。”
长发递得更近些,解语歪头微笑着,她又问一次:“怎么样,喜欢吗?想亲吗?”
游依脸好烫,身体快要烧起来了。
这导致她没能完整听完解语的前半句话,她误以为解语只是问自己,是不是喜欢她的头发。
于是游依呆板地伸出了手,不自觉靠近了她的秀发。
“喜欢啊……”
太喜欢了,这可是解语的头发。
手在慢慢逼近,最后距离解语的发丝只有一毫米。
就快要碰到了,她离解语越来越近了,如果今天又能得到神明这样的恩赐的话,她今夜一定要更加勤快忠贞地进行祷告。
可正当游依心驰神往地这样想着,手触碰到解语的瞬间,对方突然侧过了脑袋。
她仰首,出其不意的把头发甩去另一边,撑着自己的膝盖乖戾地笑了起来。
“你很变-态哦,所以不可以亲。”
“嗯……嗯。”
游依中了蛊一般,现在解语说什么她都想应下。
她看呆了。解语这样的反应和语气,是捉弄吧。
可耐不住眼前这副模样和表情,实在是可爱到犯规。
被玩弄一次就能看见这样的表情,得到这样的奖励,那可是太划算了。
游依痴迷地盯着她不说话。忽而起了小风,不远处的银杏落下黄叶片片,地上不经修剪的杂草多而粗糙,摇着摆着漫上了人行石板道,她们脚下的台阶有薄灰,被轻轻吹动了。
或许是这时太清静,以至于游依的目光显得热烈且滚烫。
解语很容易就被烫伤了,过了一会,她的行为甚至有些神志不清,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意识,头微微一侧,再次把头发散向了游依。
游依头脑高速旋转。
啊,这是什么意思……
再戏耍自己一次吗?
她在解语一声不吭的注视下找不到答案,只好略显生硬的伸出手,轻轻试探。
触碰到发尾的瞬间,她意外对上了解语的眼睛。
她激动但仍保留征求性的询问:“可以吗?”
解语避开了她的视线,没有声音。
游依一时间涨了胆,她挑起解语的发丝,一点点拉近,解语居然都没有躲避。
她征神揣摩着解语的用意。
这次会是得寸进尺的进一步捉弄吗?没有关系。
只要是解语,怎样都行,随意怎么捉弄自己,开最荒诞的玩笑也好,没有分寸的恶作剧也可以,如果能让解语把自己丢进捣蛋的海洋球里可更好了,哪怕幸福到溺毙。
游依垂首。
柔顺的发丝像有魔力一般,迷惑着自己向它吻去。发尾扎在薄唇的纹路上,仿佛化身为一条黑线,顺着唇周的血管钻入脑穴,瞬间触电般浑身颤麻。
“谢谢解语。”
这是游依不知道跟解语说出口的第多少声谢谢。
说完后她又念念不舍地吻住秀发。
但这一次的道谢没有回声,解语只是安静的看着游依。
她始终一言不发,哪怕是说一句拒绝的话。
她默许着游依的行为。
咽喉在滚动。
新年快乐[猫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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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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