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之后,解语偶尔会主动找游依聊天。
她不再借口罚抄,或者口渴、想吃橘子,利用别的理由吩咐游依干一些活,而是存心去找一些合适的时机,挑起话题。
比如趁游依发呆的时候,在她面前挥一挥手问:“你在想什么?”
或者在某个下雨的夜晚,借伞柄挡住神情,状若无意地提起:“你有什么爱好?”
虽然游依像一个微醺的笨蛋,反应给得永远慢半拍。
但她总会很认真的思考,在心里起稿,自己默念无数遍,然后给出一个真诚、滚瓜烂熟,但毫无意义的答案。
“我在想解语。”
“爱好?看解语……算吗。”
所以聊天往往无疾而终,解语词穷到窘迫,每每不得已,就会在下一秒结束话题。
她发现和游依交流是一件很憋屈的事情。
你想和她清醒地讲事情。
她却只想看着你,想着你,把你装在脑子里,然后说喜欢你。
再然后把解语也逼得不清醒。
于解语而言,高二这年发生的一切,就像是给自己平坦的生命线施加拐点,而游依,就是这个拐点的框架与中心。
可没人能定义,这样一个点存在的意义,究竟是利是弊。
学期结束前,她和游依一前一后被崔石生叫进办公室。
最开始崔石生还斜陷在椅背上,宽神品着泡热的大红袍。
他弯指在办公桌上敲了两下。
解语接受示意,看向那张贴合桌面的成绩单。
随着慢吞吞的嘘茶声淡去,崔石生开口道:“怎么样,什么想法?”
“很差。”解语如实答。
“光有自知之明不够。”崔石生放下保温杯,脸色慢慢绷紧,“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反省和改正错误?”
他把指尖附在一栏数字上,正是解语只有个位数的化学成绩。
“倒是没看出来你还挺尊重我,至少数学还知道抄些题干,这化学大题是全白啊。”
解语保持沉默。
见她这般不以为然,崔石生的怒气开始积攒,保温杯“砰”的一声敲在桌上,他声音也大起来。
“上课打瞌睡是什么很光荣的事吗?你屡教不改!为什么别人上课都有精神,就你没有?你晚上做贼去了?”
办公室其它老师咳嗽一声,稍稍抚平了一点崔石生的情绪。
“还天天带个耳机,听什么?回家不能听?”
解语这才说了一句:“英语日报,回家听,时间不够。”
“那是你化学课数学课听英语的理由吗?不要以为你一门成绩顶天好就能在高考的时候帮你顶起一片天。我跟你说,没用。”
“……嗯。”
崔石生叹了声气:“这次找你来还是那件事。”
解语眼睫毛忽地迅速闪了闪,插在口袋里的双手不知不觉攥紧了。
“你习惯不好。之前我也说了,你一个人去坐最后一排,尽量单出来。这样你上课不听、睡觉,或者逃课什么都好,至少别影响到别的同学。”
“老师,现在班级人数是偶数……”
“对,我知道。”崔石生扬了扬下巴,“但你知道你同桌什么情况吗?”
“啊?”
崔石生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成绩单,正是整个学期下来每次月考或周考的测验登记,他在每一张成绩单上,都对退步的同学进行了批注。
其中加红加粗,退步最大被圈出来的名字,就是游依。
“游依是转校生,再加上她身体情况比较复杂,一开始成绩跟不上也能理解。可你再看看她现在这个成绩,就是在跟你一直做同桌之后,越学越退步,越学越糟糕,已经没眼看了,一次比一次差。”
解语翻阅那一张张附满折痕的成绩单,她看得很细很慢,看了一遍又一遍。
“你说说,你要是她的老师,你还能理解吗?你怎么理解,拿什么理解?”
“……”
解语嘴唇动了动,过了一会才发出声音,“对不起。”
崔石生表情复杂地摆了摆手,“我也不是计较你的意思,你呢,我也不说你用不用功,至少把自己态度端正好,不要再让我从林老师手里看到你的白卷。”
崔石生低头叹口气,把批改完的作业理成一沓,往桌角旮旯堆。
最后他首肯的给了解语一道眼神,示意她可以离开。
“下个学期你两分开就行,我安排座位。哦,差点忘了。”他手一停。
“游依家里人想着说让她当个艺术生,可能的话,下个学期就分去集训营了。不过她自己还没决定好,算了算了,到时候再说。”
崔石生低头去开腿边的柜子,他埋首在一摞旧卷子深处翻,过了好久才找出一桶茶叶。
他坐直身子后才发现解语还没动,又开口提醒道:“你出去吧,让她进来,我跟她再聊几句。”
“……好。”
解语滞愣地顿点了一下头,拔着腿,拖着步子往办公门口走。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她握紧门把手,轻轻带上了门。
等门已经合上,她还是忘我的抓着。
“解语?”
被叫住的解语回过来神,她扭身正看游依关切的站在自己跟前。
“你眉头皱得好深。”
游依抬手就要来抚摸她的眉心,解语一个闪身躲开她,又别过脑袋,避开她的视线。
“崔石生叫你。”说完,解语急不可耐地朝走廊离开。
游依开口太慢,叫不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形在视野里越走越小,几乎眨眼间的功夫,人就缩进了走廊转角。
*
白天游依和崔石生进行了十分不愉快的交谈,她单方面在听,也单方面不愉快。
夜晚解语也不来家中借宿,这让游依吃饭都没精打采。
她嚼着单调的白米饭,唾液把口腔内的滋味搅得清甜,兰梅在耳边说了几句,她目光发散,走神到什么都听不进去。
崔石生让她尽早决定是否走特长。
一番说道后,给她丢出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名言。
崔石生说解语是墨。
她有些恨崔石生了。
兰梅温声又叫了她两句:“依依?”
游依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我刚刚说的你听见了吗,要不要考虑一下啊?”
游依露出疑惑的神情。
兰梅温柔一笑:“我们学美术怎么样?”
“嗯?”
“学美术。”
顷刻间,记忆在倒带。
崔石生掷地有声地建议:“你现在这个成绩,学艺术是很好的出路,我也让院里转设的特长生老师看过你的作品,他们觉得以你的基础,哪怕是现在才正式接触应试技巧,也是完全能跟上进度的。”
“考虑考虑自己的未来,你要对自己负责,学美术……”
“我们学美术吧。”兰梅又重复一遍,加强游依的理解,不知什么时候,兰梅凑到了她身侧,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
游依被看得精神高度紧绷,以至于她突然能看见听见许多碎小的变化。
厨房没拧紧的水龙头一滴、两滴,在水槽里溅开,玄关玻璃柜的第一层原来已经有了裂痕,游依看得很清楚,里面放着自己不常穿的那双白鞋。
屋里很亮,客厅的落地灯和天顶灯都开到最高档。
可游依依旧觉得这个世界特别压抑。
她好像置身于一个封闭的容器胶囊,四周载满了水,拥挤的来将她泡囊。
崔石生的劝阻已经让她心烦不已。
兰梅也在尝试用事实和她说道理。
好像外界无数的声音都集中在这一件事情,眼前突然幻视悬崖峭壁,迫使她向前坠落,或是往后,必须被两只饥不择食的豺狼撕咬成片。
她无法作出抉择。
她为什么一定要作出选择?
分明还有一年半,分明还可以有一年半。她本可以默默和解语待在一个屋檐下,安然无恙地渡过这一年半。
这是她费心劳神十几年,千方百计偷来的一年半。
她好不容易拥有了这些,现在却迫使她亲手斩断。
莫过于刮骨疗毒。
她做不到。
*
过了一段时间,寒假的日历已经翻过几页,解语终于再来借宿。
游依去接她,在圣心医院。
这是游依第一次感受圣心医院的白天,惠风和畅,曲径通幽,空气却沉重不已。
解菲一的病情恶化了。
听查房的护士说,她的肾功能严重衰竭,血钾还在不断加高,可能已经开始影响心脏。
游依没有进病房,只等解语和母亲憔悴告别,她才出现。
一段时间没见,解语的皮肤已经被医院的墙壁和灯光衬得煞白如纸。
她们再次路过那间小亭,鬼使神差又踏足进去。
小亭名叫望风亭。
解语站在亭口放空,游依在看她。
过了好一会,她语调放低,貌似随意,提及了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
“想上大屏幕,模特、演员或者偶像都好,想走向国际。”
“因为……赚钱?”
“不是。”
游依缄默闭嘴。
“问我为什么。”
她愣了一秒,忙接上回答。
“为什么?”
“因为一定要让A女士看到……”
游依抬头去看她的背影,亭口卷进一阵冬风,呼啦呼啦的把站在风口间的解语吹成一片,风声散去后,她才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完。
“我很有价值。”
游依没有吱声。
听解语和自己说了好多话。
她反复提及一个人名,简称A女士。
她说那个人就是自己血缘关系上的另一个母亲,抛弃她和解菲一的人。
A女士的家庭在美国小有威名,她是家中独女,自小受尽宠爱,娇蛮任性,就像一个小女皇。
随着长大,小女皇更加逍遥。
她私生活很混乱,有情人也有小三。
A女士造了不少崽,以各种方式,为众人所知或不为人知。
没什么大不了的。
A女士不以为然,毕竟最后她还是可以和背景相当的美国男人成婚,虽然过往的爱人恋人会成为情妇情夫,曾经的孩子会打上私生的头衔。
这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A女士认为自己只是玩性大,出于尝鲜想和一个东方女人造个娃。
玩完过后拍拍屁股走人就好,过个十年二十年,孩子姓甚名谁、是男是女忘得一干二净,一点也不重要。
何况谢菲一只是一个没有势力和存在感的东方女人。
解语只是一个有着黄种人血脉,不纯正血统,没有价值可言的私生女。
有她们没她们,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再见就再见啦。”
A女士散漫说完最后一句话就离开,她没从小城带走任何过时的商品和logo,除了解菲一独一无二的青春和天真。
解语说她记事起就在拼命的学英语。
“我小时候有段时间很讨厌解菲一,我反感她告诉我这些。”
解语宁可自己是不知情者,她情愿是听了一个荒唐可笑的故事,而不是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但我知道自己没有理由讨厌她。她很不容易。”
解语只是听了这个故事,就厌恶得不行,不肯接受这个故事残忍的存在。
可解菲一是故事的讲述者,更是无法逃避情节黑影的主人公,这就是她真实但荒谬活过的一段人生。
解语不忍心怪罪自己的母亲,她更要安慰解菲一,再空洞地说服自己。
原来她不是见不到爸爸。
她只是没有爸爸。
还好她不喜欢爸爸。
解语对A女士有着极其复杂的感情。她既不理解对方为什么将自己带来这个世界,又理解对方选择权益名利,而不是自己这个草鸡般的野孩子。
她每每看到解菲一难受就会想到A女士,一想到A女士她就开始反思自己。
是不是自己不够好,所以不值得被接纳。
解语将这句话当作开头,幻想了无数次和A女士进行争辩的画面。起初她翻看字典,主动记下一些词汇,只是想把一些难听又犀利的语句通顺表达。
后来觉得完全不够。
如果A女士扯出论据或者蛮不讲理地驳辩,那么自己依然听不懂。
所以解语把每日学习英语的习惯刻进了骨子里。
她无法形容自己这样的行为。
向A女士宣战前的准备,还是对内心那股怨火的发泄?
好像都不是。
她甚至没有遗力在那个女人眼前出现,更别提用匹夫之力证明自己。
她只当自己揣起了一个梦,这个梦本来就虚幻,尽头的构造也因为时间变得朦胧,梦的初心也早已封存,对如今的自己来说,也没有多么重要。
何况现在,她也有了别的东西和事情,想要牢牢揣起。
解语转身,忽然和游依对上视线。
“你呢?”
“我?”
“你的梦想。”
游依沉思片刻,“我不知道。”
亭下安静了一会,她继续说。
“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如何坚定地想要做什么事,或者喜欢什么,也没什么能做好的事。不过,解语是例外。”
解语垂了垂眼帘,“画画呢?”
游依摇头。一直坚持画画也只是找不到别的可以做的事情罢了。
解语犹豫了一会。
忽然,她抬开步子,慢慢走到了游依身边。
她站在游依膝盖前方,小腿紧贴着游依,居高临下的垂头,朝游依发散视线。
解语嘴唇动了动。
“你画的很好,即使没有系统的学过。你很有天赋。”
游依抬头回应她的目光,神色有些木讷,被解语这么盯着看了一会,她耳根红了一点,仓促避开视线。
解语沉思片刻没有表情,半响后轻声开口,语气甚至有些温柔。
“继续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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