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依给了兰梅答复,同意去学艺术。
可她最终作出这项决定,并不是因为谁谁谁的支持或劝诫。
而是解语要走。
这天来得突然。
破败的楼盘公告栏上贴了许多告示,杂七杂八的广告和租赁信息并在一起,眼花缭乱。
解语领着零散工的报酬,在这做清理,她摁下喷头,喷壶口滋出除胶剂,洇湿广告背后附着的胶水。
她推着小铲子从角落一张广告的底部抹,视线被吸引后,动作渐渐慢下来。
“传媒公司新开的,三个月包吃住,奖金三千到三万,选中的话安排我们去韩国进修。”
没过几天,解语不声不响开始收拾行李。
“上学,怎么办?”
解语俯蹲在行李箱前,侧背对着游依,双手无力的扒在箱内网兜上。
“我申请了一年休学。”
算是临时起意,解语的抉择做得太快太冲动,游依一时心乱如麻,劝说的话梗在喉咙。
行李箱的拉链拉拢,又被推进房间角落,解语起身,在家里转了两圈,把属于自己的物品清理完毕。
小房子九十平,经典家居味,装修为止到现在已经十年,出租时长近半,租客的痕迹比主人浓重。
“阿姨呢?”
反锁房门的瞬间游依问出了口。
解语捏着钥匙,对准锁孔,钥匙卡在锁眼里生硬的转动。
锈味盈盈,几声金属的擦撞声,门锁紧,解语低着头,发丝磨过她的鼻尖,眼尾和颊窝,微微发红。
她偏头迅速看了游依一眼,转身下楼。
“明年的住院加治疗,还差三万。”
有些含糊的声色裹着唾液的粘稠,游依听取时,解语已经逃走。
*
谷芸青说,年前解语就要封闭式训练,可在这之前,她已经和游依断联。
于是多天计划后,游依抱上一袋柑橘,找上了谷芸青。
橘子放在前台,骨碌碌从消毒柜滚到洗手台,没人搭理。
谷芸青忙前忙后终于抽空,却是捞起袖套甩干手,过来把装柑橘的塑料袋绑紧,还给游依。
“找解语吗?她现在不在我这干了哦。”
塑料袋被塞进怀里,隔着厚实的棉袄,游依感受不到它微渺的重量和温度。
她低垂着下巴,盯着自己的鞋带跟谷芸青进了厨房。
“我知道。”
“那你来找我……?”谷芸青又洗了一柄菜刀,扣在挂钩上,再把湿手往围裙上蹭了蹭。
游依没说话,低着头,片刻后慢悠悠走了过来。
她向谷芸青递出一张银行卡。
“压岁钱,这些年。有四万,够不够?”
谷芸青没动,原地看着她。
游依补充:“过完年还有。还有的。”
“你这是干什么?家里人知道你这么做吗?拿回去。”谷芸青走近她,过来把她的手掌掰直,抽起银行卡拍在她的掌心,神情有些不悦。
“你也知道,你自己给她,她肯定不会收。难道我就能代替她收了吗?”谷芸青叹了口气,又把游依的五指收拢,将她呈递的双手垂低。
游依执拗的抬眼,“够不够?”
谷芸青唬了游依一眼。
她转身走去灶台,背对游依,煞有介事地摆弄起锅碗瓢盆。
“我想帮解语。”游依弱弱开口,乞怜般又靠近谷芸青,用银行卡的硬角小心翼翼戳了戳她的背。
“帮一帮她吧。”
“好不好?”
“够不够?”
谷芸青沉默着,背影都显得有些颓废。
片刻后,游依隐约听见一声吸鼻,恍惚见谷芸青的身子好似晃了晃。
听她很小一声,语气甚至有些悲恸。
“无底洞,你说够不够?”
*
这是一段解语杳无音讯的时间。
游依总能忘记还是假期,身体自己起个大早,每天准时准点洗漱出门,然后走向去学校的路。
凌晨六点半,夜灯半亮,柏油马路边缘打着一层薄霜,走起路来很滑。
街上没有两三个人,这是条能走到尽头的街,街的的尽头就是盛阳中学。
等她再次站到校门,红色LED屏滚动着字幕,显示日期和时间,游依才反应过来,自己来了这儿一天又一天。
校门卫搓着手哈了口气,来赶她:“怎么又来了同学?不是都说了吗学校放假不能开门,这么冷的天你不在家学习,你多睡会觉不好啊?”
游依站了会犟着不走。
校门卫稀奇的凑过来学她,两手插在口袋,仰头看着显示屏,一动也不动。
片刻后他咋呼了一下,问:“你来学校到底找啥?”
游依沉默着,手往口袋深处撺。
她也不知道。
但是找不到。
肯定哪里都找不到。
游依开始一边夜以继日地临摹和写生,一边卖画。
画不怎么好卖,她不爱画人像,没什么人会买名不经传的小孩的风景画。
于是大年三十,游依还在公园,尽可能打磨技术。
画完她整理工具,从公园往家走,路过有喜超市,收到兰梅的信息,顺路买回一副对联。
到家时七点半,还没推门先闻到饭菜香,再而听见兰梅和那个男人在争吵。
“你自己说的你去买,这都能忘?你这脑子到底能记得什么?”男人扬声。
游依推门的手停住。
她不用推门,能想象画面。毕竟他们每年都吵,每个月,每个星期,甚至是见面的每一天。
男人抬手指着兰梅的鼻子呛怼,骂不过瘾要解开皮带透气,站去阳台抽烟,然后掐着自己的腰把烟圈野蛮地吐出来,让尼古丁的气息染透阳台。
兰梅顶了句嘴。男人看来是这样的。
“对联让依依带回来了。红包不是还有几个去年的吗?花纹不对而已,有什么关系。实在是要,明天白天我再去买。”
于是男人听完,声音更大了。
“别人过蛇年,你要过龙年?我看你是想一个人过猪年和狗年!蠢成这样。等我表妹他们明天上午来了,到时候亲戚家孩子都到你跟前给你拜年了,你给她们发这样的压岁钱,看你觉不觉得丢脸。是,你不丢脸,你当然不丢脸!又不是你亲戚。”
“你这么说话就过分了,什么叫做不是我亲戚?我嫁给你这么多年,还有说你亲戚和我亲戚的分别吗?”兰梅说到情绪上来,情不自禁打起手势。
“你不分个屁,这些东西你分得比谁都清,深怕别人占了你的茅坑拉屎。”
“游智勇!”兰梅有些抓狂,桌上的碗识趣跳向地板,听她低吼的嗓音十分暗哑,“我对这个家的付出你从来就没看见过。”
“那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有。”
“我怎么没有?!”
游智勇吮了口烟,怒骂一句:“你有,就你有责任心。你责任心爆棚了,年年对着个死的设计稿埋头苦干,活的女儿在你面前蹦跶你是一点看不清,她那自闭症就是被你所谓的责任心逼出来的。”
“你就管过她了?她饮食起居哪样不是我负责的?哪次去医院我是没陪着的?你人在哪?你关心过依依的身体健康吗?”
“妈的,我一天到晚忙天忙地,去医院的钱不是我出的难道是你偷的?”男人踹开卧室的门,然后大步走了进去,“懒得听你瞎叫唤。”
砰——
门一关,氛围一同尬住,接着房子里是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屋内传来轻微的动响。
兰梅动身去扫起地上的碎碗,然后刷锅,把没人动筷的饭菜搁进锅里,忙碌地游走于干不完的家务活。
因为第二天就是新春,家家户户都在热闹地团圆,不知道哪家鼎沸的笑声随着春晚节目的播报从屋里溢出。
空旷的房屋回荡着零星的声响,唯独楼上男人刷视频的声音很大,和别人家一样的喜庆热闹。
起伏的动静并不雷同,刺进耳里,游依有些脱力。
她抵着大门放松身体,慢慢往下滑,最后腰都弯成一个折角,压得她喘不过气。
新年钟声响起时,游依躲在房间。
她循着聊天栏,锁定聊天框,输入了一长栏掏心掏肺的祝福。
祝福先发给了文件传输助手,然后游依对着整页的绿屏发呆。
原来心里有这么多想和解语说的话,打了这么多的字都打不完。
她盯着看了一会,接着却点了撤回,把剩余输入框中的文字全都删除。
手机咯噔熄灭。
这几天解语在韩国进行最后的指导,正值选拔关键,她肯定很忙。
游依肯定不能做让解语感到叨扰的事情。
她暗自说服自己放下手机,起身准备休息。
刚转身,手机却连带着桌面震动起来。
“新年快乐。”
来自解语。
游依惊喜绊了自己一脚,仓促打字:“解语新年快乐!”
对面沉寂许久,电话打了过来。
游依来不及高兴,接起就听解语有些生气。
解语低声问她:“你刚刚在干什么?”
“在,看手机。”
嘟嘟——
电话没两秒就挂断了,游依不明所以,茫然了几分钟,却听电话又响起。
“解语?”她接起唤了一声。
“你看手机为什么不给我发消息?”解语的声音很冷静,但语速有些心急。
游依慌张解释:“我有、有有、发。”
“在哪?”
“在……”
游依手足无措的翻去文件传输助手,却无助的找到三行「你撤回了一条消息」。
“在白色的小框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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