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依妈妈今天要晚点来哦,你先和小朋友们在游乐区玩玩滑梯吧。”园长妈妈摸了摸她滑溜溜的脑袋。
小游依背着小书包,双手死死地抓紧肩带。
她缓缓爬着滑梯下的窄梯,嬉笑打闹的小朋友们从她身边跑上跑下,肩膀被毫不在乎地冲撞。
她得站稳了,站得稳稳当当才能爬上顶端。
然后在顶端,被体面的驱逐。
“你让一下,小玉要先滑。”
小男孩推着一个双马尾辫女孩的肩,将人摁坐在滑梯上,他们硬生生取代了小游依的位置,擦过她的身体,将她挤在一边。
“为,为什么她先。”小游依嘟囔着嘴,鼓起勇气给自己驳辨。
小男孩理所应当:“小玉是女孩子,让让她怎么了,你有没有男子气概啊。”
“真不像个男子汉。”小玉扶着滑梯,轻飘飘看她一眼,随后将身体放轻往下,“走咯!”
“本来……”就不是。
排队的小朋友一个接着一个,所有人都玩闹得很开心,没有人会注意到最角落里的遗弃物。
小游依缩成一团,尽量避免自己挡住别人的路。
也不会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再上前,来推着她的肩膀,来热情邀请,来释放友好,对她礼貌性的说上一句:你是女孩子,先滑吧。
就好像她被剥夺的不仅是滑梯的位置,还有资格。
滑滑梯的资格,排队的资格,反抗的资格,还有身为一个女孩的资格。
她在想没有生产许可证的食品会怎样。无法流入零食店,或者被人发现后毫不留情地丢进垃圾桶,再或者被无意食用然后令人作恶地吐出。
当一个人的存在成为错误的时候,她不应该和任何人拥有接触。
小游依默默远离滑梯,坐上无人问津的摇马。
她也想离开的,可她要等妈妈,她明明可以不经历这些,这都怪妈妈。
可妈妈来得晚又都是因为她。
现在的兰梅,应该在和那个男人吵架,或许他们会砸碗、摔电脑、撕沙发。然后结婚证上恩爱的两张笑脸就变得阴森了。
吵完架后男人才不会停留,一片狼藉就都是兰梅的活了。兰梅要收拾好才能来接她。
这时的兰梅应该瘫坐在破烂家具中间哭,等游依回去以后她会再抱着游依哭。
到时候她应该会说:“依依你要争气,爸爸妈妈不离婚可都是为了你。”
然后自己应该也会跟着哭。因为兰梅太吓人了,鼻涕泪水满脸都是,五官也是扭曲的,往日里装模作样的慈爱都见鬼去了。她捧起小游依的脸蛋,以为揣住了解药一般。
自己才不是什么药呢,药也有甜的和苦的之分。小游依不认可自己有分。
“喂,你起开让我坐。”
成群结队来了好几个男孩,无人的摇马区瞬间就塞满了人。
没和同伴抢到摇马的小男生选择来抢游依的木马。毕竟小游依是“别人”嘛。
小游依握着摇马柄的手都不松。
她才不让呢,她是女孩子,她先坐下来的,无论任何理由,她都不用让。
如果非要找个理由,那就是他们太可怕了。
小游依手有点软,可她还是不想让。毕竟身下晃晃的木马很可爱,和它摇摆的时光分明是最开心的时候了。
他们是群没有礼貌的坏男生,不经问询地打搅了这段时光,自己身为时光的用户,一定有什么办法能摆脱这种困扰。
小游依瘪起嘴,无比小声地咕哝一句:“我是女孩子。”
“啊?”
“我是女孩子啊。”
她是像小玉那样的女孩子,而他们是有男子气概的男子汉,应该要懂事谦让自己的吧。何况自己都告诉他们了。
“你才不是女生。”那个小男生指住她。
“妈妈说女孩子是长头发的!”
“对啊,她怎么看都是个男生嘛。”
“喂,你是不是不想让给我坐。”
小男生双手抱胸,有点不高兴,于是讲话更加直接恶意了起来。
“你牙齿好难看,快点走开行不行啊。你看我们这里哪有你这么丑的啊,还装女生骗人!大骗子丑八怪。”
见小游依还不动,他索性上手来掰扯。
“你快走开啊。”
小游依的手被从摇马柄上扒开,可爱的木马她也坐不稳了,身子失去重心,一弯一侧,手上拉扯她的那股力就把她丢倒了。
被木马压在地上,只有瞬间身体是痛的,小男生把木马抢走后还挑了个远离她的地方骑。
小游依坐起身子,却感觉身体仿佛淤化,哪哪都疼。她的脑袋闷闷的,胸口涨涨的,一口掐住脖子的气在阻止她发声,她感觉头皮都被人提了起来,浑身像个正在充气的皮球,不断胀大。
她坐在地上就开始哭,不管有没有人注意她、在乎她、理解她,她都要哭。
哭到有些脱力,小游依坐在地上,垂着脑袋,整个人一抽一抽的,似乎都要蔫掉了。
“你终于哭完了,吵死了啊。”
小游依呆呆的抬起头。
“你知不知道你哭了多久,人都走光了。”
小游依环视一周,旁边除了她,还有眼前的女生,真的空无一人。
“对不起……”
“你有病啊?”女生满脸无语,“人又不是你哭走的,道什么歉啊。”
她把挎起的小书包随手丢在地上,挑了个离小游依最近的木马坐下,也不摇动,好似只是想找个落坐的地方随意停留。
半响后她又把离自己最近的木马踢了一下,木马抵着游乐区的假草坪粗糙滑过,停留在小游依身前,又呆头呆脑的摆动了一会才重新静停。
小游依眨了两下眼睛,这才看向木马。从刚才开始就没脱离过这个女生的视线终于挪走。
仙。
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字。
仙侠剧里再浪漫的古树也不能掩盖神女的美,世界上再多的声音都不能在此刻影响小游依的判断。
就是仙。她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女孩子,这么像一个女孩子。大眼睛高鼻梁精灵耳,唇红齿白,连身段都有着非同龄人的亭亭。
这真的是人类吗?是上天派来的仙女吧。
“你坐这个上面和我聊天。”小解语终于摇起了木马,毫不见外的对游依表达诉求。
小游依跌跌撞撞地坐好。
“你叫什么名字?算了反正我明天就要走了。”
“走?去哪?”
“去上双语幼儿园,我妈妈让我必须学好英语。”
小游依不明觉厉。这么小就要学第二门语言吗?不过看解语的样子,真的有几分像外国人呢。
“因为我爸爸就是说英语的啊。我妈妈总说她听不懂我爸讲话,以后都靠我给她们做翻译呢。”小解语托着下巴,似乎在设想这样的未来。
“我爸爸也总说听不懂妈妈说话。”小游依小声说,“他说妈妈总是说废话,很啰嗦,每天都不知道在干什么。”
“那你和你妈妈肯定很幸福吧。”
“啊?”
“你们每天都能见到爸爸诶。”小解语暂停一会摇晃木马,用双腿将木马夹得更紧些,随后才摆出更大的幅度,她表情坦然,动作自然,“我都没见过爸爸。”
“是……是吗。”小游依顿时有点手足无措,她觉得自己该说点有关安慰的话语,可这种话术她从未从哪里听学,也不知道如何下口。
“不说这个了。你怎么不长头发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女孩子没有头发诶。”
小解语站起来,凑到小游依身边细细打量她。
一只小手在头上抚过。
小游依一激灵:“你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生。”
小解语皱眉。
“我又不是傻子。”
“可是,可是他们都把我当男生。”
“因为头发?”
“……嗯。”
“哦,所以你在这哭,是不喜欢被人当成男生吧。”
小游依微微一停,又重重“嗯”了一声。
“那还不简单。”小解语抓起她的手朝美工教室跑。
教室里空无一人,两个小女孩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在木柜前蹲下身子。
此时天色已经落暮,室内的余光应该是不足以看清太多东西的。小解语却从木柜里娴熟地找出美工小剪刀,脸上神采奕奕的神情无比清晰。
随后她起身,将头发揪成一搓。
美工剪刀的顿感艰难地在发丝中央截断,解语的头发粗硬,剪刀闭合的声音间断而干闷。
“咔擦——咔擦——”
这时的树影有动。
秋日的树枝总是憔悴,落叶都是这样飘零的,窗外有暖暖的晖光,借了晚风,在解语脸上流下一圈粼粼的阴影,美工教室的秒针走走停停,最终和分针时针一起指出七时整的足迹。
而这时的小游依身板僵硬如临大敌。
“你,你在干什么?”
很快,一截足有成年人手掌长的茶色发丝从小解语头上剥离。她放下剪刀,随意地拍弄了一下自己犬牙似的发尾。
她把刚剪下的头发递来:“诺,给你。”
“给我?”
小谢语抓起她的手直接打开,毫不犹豫地塞进小游依的手心。
“你还嫌不够长啊?我头发也没有多少啦,等以后长长了再多给你点。”
这不是长不长多不多的问题。
这个女生,这个像仙女一样的女生,居然剪掉自己的头发,只为了赠送给自己。她们还只不过是刚认识聊过几句话的关系。
世界上真的有如此友善和美好的人吗?
小游依感觉自己的大脑都要迷乱了,她默默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这真的不是梦吧。
“解语,妈妈来了哦。唉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自己把头发剪了啊?”园长妈妈从门口探出脑袋。
小解语吐了吐舌头。
园长妈妈笑着来牵她的手,“没伤到自己就好。好了先出来吧,不然妈妈来了找不到你们可着急了啊。”
“妈妈!”小解语朝母亲奔去。
她在母亲的怀里笑乐,又从母亲的怀抱里脱离,亲昵地抓紧母亲的手臂,因为匆匆忙忙,忘了背包,母亲刮了她的鼻子让她折返。
小解语回来提起书包,借此机会又朝游依挥了挥手,一切反应和行为都活灵活现。
小游依木桩一样面对她的告别。
原来这是,真实存在的人啊。
“游依,出来喽,园长妈妈要锁门啦。”
小游依的手指微动,握紧的手心让发尖的位置挪走,它们扎往小游依的虎口,轻轻拉回她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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