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鹤出生在李村。

然而李知鹤对李村的记忆，是从她五岁的时候开始的。

她对李村的记忆，不是开始于村口那颗粗壮的老银杏树，也不是开始于村尾那条又长又宽的大溪，更不是开始于村中心村长门口的广场和李氏祠堂，而是开始于幼儿园同学那狠狠踹在她背上的一脚，以及她后来的闺蜜，和她同龄的潇丫头那声穿透耳膜的尖叫。

“李航程打人啦——知鹤爸爸，快来啊！”

李知鹤的爸爸——李胜辉当时正插着兜往小卖部走去。李胜辉刚过四十，身材精瘦，长得像越南男人，浓密的头发，凶恶的眼神和全村无人不知的剽悍，让潇丫头产生了一种可靠的错觉：李知鹤爸爸能为李知鹤出口恶气。

和她预料的一样，李胜辉气势汹汹地朝他们大步走来，动作利索地连书包带人拎起了李航程，然后一脚将小孩踹进了边上的田埂里。

那一脚的气势，仿佛李胜辉踹的不是五岁小儿，而是一个成年大汉。

潇丫头吓傻了，李知鹤也吓傻了。

后来李知鹤在初一的第一趟语文课，把这件事写进了作文里。她是这么写的：“当爸爸挡在我面前，把欺负我的同学教训了一顿后，我看着父亲的背影，第一次觉得父亲的背影如此高大。我突然意识到，父亲对我的爱，像土地一样深沉。”

语文老师当着全班同学表扬了她的作文，并且亲自朗读，说这是所有作文中写的最好的。

那个时候大家还没有学朱自清的《背影》，如果学过了，一定会觉得李知鹤这篇背影，一定抄袭了朱自清。

总之李知鹤靠这篇作文在语文老师心里打下了牢固的江山，也开启了初中三年每次作文必在各班传阅朗读，奠定“才女”的名号打下了基础。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在李航程嘹亮而尖利的哭声中，李胜辉双手插兜，和来时一样的姿势沿着小路返回了小卖部。从头到尾李胜辉看也没看李知鹤一眼，这李知鹤再一次意识到，她爸不喜欢她。

李知鹤抱着书包，慢慢蹲在田埂上，眼泪一滴滴的掉了下来。

李航程哭的撕心裂肺，也不管李知鹤在哭。两个小孩互相瞪着哭了一会，潇丫头肥嘟嘟的手拍了拍李知鹤的肩膀：“别哭啦别哭啦，再哭我也要哭了。”

潇丫头的哭音让李知鹤冷静下来，她抹了把眼泪和鼻涕，回家了。

在田埂里哭了一会，见没有人理他，就自己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巴回家了。临走前他骂李知鹤和潇丫头不要脸，说有本事单挑，叫大人算什么本事。

李知鹤沮丧的回到家中，母亲指了指角落里搅拌好的猪饲料桶，让她叫上姐姐李开琼一起去老屋喂猪。

她家在李村有两间屋子，现在住的这间是李胜辉三年前新盖的，三层楼高，外面贴着白瓷砖。李胜辉是村里第一批靠自己把新房建起来的，这件事是李胜辉人生中的高光之一，直到六十岁了还是她家每年除夕餐桌上的必备话题之一。

那个时候，南方农村家家户户都养猪，她家也不例外。

李胜辉在老屋养了三头猪，除了猪，他们还在新家养了一窝鸡。

李知鹤就上楼喊她姐姐李开琼一起去喂猪。

李开琼今年八岁，刚上小学一年级，就已经展露数学和语文方面的天赋，次次考试拿第一。

李开琼正拿着一本书看，对她说：我不去，你自己去。

李开琼因为学习成绩好，一直在家中占据着极高的位置。凡是有什么吃的用的，李胜辉和孙石英两夫妇都会把最好的留给她，其次是小儿子李正初，最后才是李知鹤。

李开琼拿读书当偷懒的借口，李知鹤就知道，她去找孙石英也没用了。

独自一个人提着饲料桶去喂猪的路上，李知鹤路过一排陈旧昏暗的老屋，从何奶奶的老屋前经过的时候，见到了蹲在地上的傅一衡。

傅一衡瘦的像棵草，脑袋像颗土豆，流出来的鼻涕黏在衣领下方，看起来又脏又恶心。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村里的小孩都不喜欢和傅一衡玩，是因为傅一衡有个丢人的妈。她只是担心，如果自己和傅一衡讲话，就会沾到他身上的鼻涕块。

但傅一衡长了双扑闪扑闪的大黑眼睛，睫毛又黑又长，像她平时玩的芭比娃娃。

李知鹤把饲料桶放在地上，对傅一衡说：跟我去喂猪。

傅一衡正蹲在地上看蚂蚁，他说：我不去。

李知鹤说：有糖吃，去不去。

傅一衡就把棍子一扔，站起来，跟在她的屁股后面。

李胜辉的老屋和李知鹤的奶奶赵秀兰的屋子相邻，以前是隔壁邻居，现在李胜辉一家搬进了新屋，赵秀兰的邻居就剩下了对门的老寡妇和她的外孙。

李知鹤喂完猪，带着傅一衡进了赵秀兰的屋子。

“奶奶，你又在偷吃玉米糖了。我也想吃。”

赵秀兰头发半白，是个苦命的农村妇女。她三十多岁就成了寡妇，她的丈夫在打仗中死了，她一个人独自把七个孩子养大。年轻的时候没糖没肉吃，老了就养成了偷偷吃糖，每顿必须吃肉的习惯。

用李胜辉的话说，这是穷出来的毛病，穷病。

赵秀兰白了她一眼，继续吃手上剩下半颗玉米糖。

李知鹤听到了身边傅一衡偷偷咽口水的声音。

“你不给我，我就向爸爸告状，说你偷吃糖。”

赵秀兰从兜里摸出一颗黄色包装的玉米糖，却不是给李知鹤的，而是朝傅一衡招了招手，说：“给你，拿去吃。”

李知鹤当时不懂为什么赵秀兰给傅一衡糖也不给她，后来她知道了原因。赵秀兰重男轻女，不喜欢孙女，所以宁可给一个外人糖吃，也不愿意给孙女糖吃。

傅一衡拿到玉米糖，高高兴兴地剥开慢慢的吃了。他吃的是这么的慢，好像手上的不是一毛钱不到的玉米糖，而是昂贵的巧克力糖一样。